我心痛自责得难以自抑,猛地用拳一敲桌案,就听身后传来如云的声音:“陛下……”我叹口气道:“如云,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陛下,如云知道,主子就是在一年前的今日被掳出宫的。”
“你说她是不是到现在也恨着朕呢?”
“陛下,主子心地善良,对陛下也是痴心一片,她现在看到陛下为她如此伤心,她只会希望陛下不要再伤心,不会恨陛下的。”
我闭上双眼,摇了摇头,叹道:“晚矣,晚矣,朕伤她太深,如今朕也是自做自受了!”
就听如云疼惜又有些哀惋地说道:“陛下,这一年来你总是责怪自己,如云替主子难过,更替你难过,你就不要再自责了,如云看到你这样心里好难受啊!”
我这才转过头去看到她眼中泪光闪闪,双唇微颤,一副凄楚的样子,再看看她已明显突起的腹部,想到在我为文心一度消沉痛苦之时,她一直在我身边安慰着我,为我讲着文心的往事,我才能稍感平复,逐渐振作起来。我便问道:“还有多久?”
她一愣,看了看自己,道:“回陛下,还有四个月。”
我点点头,道:“那就好好养着吧。缺什么或想吃什么直接让丫鬟告诉安公公一声就行了。”文心温柔的笑脸又浮现在眼前,哎,文心,如果这是我与你的孩子该有多好!
腊月十五近午时,我刚刚上完朝回到养心殿,就听安公公报说展颢予求见。我便召他觐见。待一袭褚袍,高束发冠的展颢予进殿后,他便给我呈上了一张请柬,我一看是展曜之将于新年正月十六举行立后大典,邀我前往。
想不到展曜之倒在我之前立了后,我淡笑一下,说:“恭喜展皇帝了,此等大事值得庆贺,本皇稍后会安排使臣送贺礼去的。不过,因本皇国事缠身,不便前往,到时就有劳颢王爷知会展皇帝一声了。”
展颢予作揖应道:“多谢赫连皇帝!本王定会将赫连皇帝的祝贺与不便报知于皇兄。本王在此也特向赫连皇帝告假两个月,好回去参加皇兄的立后大典,还请赫连皇帝准假。”
我有些犹豫,毕竟现在还未查清他杀我边城太守的动机何在,但也明白立后大典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意义,自是不好回绝的,忖度了一下,便道:“立后大典乃是一国大事,自是不应错过的。准假。”
他躬身作揖道:“谢赫连皇帝!”
我微微颌首,问道:“那颢王爷打算于何时动身呢?”
他平静如初地看着我答道:“预定于后日一早动身,待参加完皇兄的立后大典后,二月十七日回到丹安。”
在几句礼节性的对话后,他便告退离开。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对一直在旁守护的上官凌命令道:“派人暗中跟踪他,随时将其行踪报知于朕,直到他回到丹安时为止。”
腊月廿三是赵太后的寿诞,虽然觉得麻烦,但还是在昭阳宫为她举办了庆祝晚宴。与往年一样的歌舞戏曲表演,也无甚新意,让人看得乏味。只是看着坐在如云下位的苏慧如,不免生出一丝感慨,自进过冷宫之后,她已不再像当初那般盛气凌人,态度温和谦逊许多,守着个婕妤的位子倒也安分起来。看到她,我又想到文心,心中一痛,更觉得眼前的歌舞表演烦闷不堪,便起身对太后说了句:“朕还有事要办,就不陪太后了。”
说罢,我便向宫外走去,安公公忙不迭地带着几个小太监围着我掌灯撑盖,跟着我向养心殿走去。幽暗的天空中落下了点点雪花,在冷冽的寒风中辗转飘零着,在橙黄色的灯火下显出一种凄绝哀婉之景。眼前又浮现出文心在被我打入冷宫前那凄然绝望的眼神和她那令人心碎的泪滴,我不由得深叹一口气,文心,是我害了你呀!
刚回到养心殿寝房,就听外面似有些吵闹,一会儿就传来急急的敲门声及上官凌的通报声。我便让他进来,只见他神情紧张而严肃地对门口侍卫吩咐道:“把门守好。”我沉声问道:“发生何事?”他迈进门槛,将房门关好后,便对我呈上一个有些破损的信封和打开的信笺,道:“陛下,刚才似有刺客将此信函用箭射到养心殿外。微臣为防有诈已经将信打开看过了。请陛下过目。此外,微臣已经安排了人手严守养心殿,另派了一队侍卫去追查刺客方位。”
“什么?!”我一皱眉,接过他手中的信笺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若阳皇后即为郦朔文贵妃。短短一句话,瞬时间却有如炸雷一般让我的头脑轰然一响,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我定定地看着这句话,呼吸顿滞,一时之间竟不知任何感想!
忽尔,就听上官凌在旁边唤道:“陛下?”我这才稍微回过神,看向他问:“你可有听说过若阳皇后的任何情况?”他摇摇头,看了看我手中的信笺,用凝重的神色说道:“微臣不知,但还请陛下慎思,也许这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在故意挑起事端。”我思忖了一下,看向案上灯火摇曳的黄色纱灯道:“迅速联系若阳的密探,将有关若阳皇后的一切情况尽迅查清禀报于朕!同时传朕旨意,通往若阳各关口迅速设卡秘密捉拿展颢予!不得有误!”
当晚我彻夜不眠,那句话不断在脑中回旋着。我反复地想着文心被掳走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她在被掳走后,我全国四处寻找了几个月都找不到人,就在我沮丧灰心之时,却得知文心的家着了大火,随即就发现一具抱着双亲灵牌,面目全非的尸体,除了她身上剩的一点衣料还可辨认是文心穿过的服饰之外,其余皆不可认。当时我因悲痛过度,加之悔恨不已,也未做多想,就为文心举办了国葬。
想到此,我脑中突然一闪,如果那真的是文心,她为了躲避我不让人认出,在隐藏的几个月中一定不会穿着明显的宫中服饰,为何她到自焚之时又一定要穿着宫中的服饰呢?而如果那句话属实,恰恰说明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认为那就是文心!
我一下从床上坐起,难道说文心真的没死?现在躺在齐陵之中的人并不是文心?难道她是被展曜之掳走的?展曜之?我突然想到去年展曜之到我皇宫见到文心之时,眼神确有些古怪与不可捉摸,我当时还在怀疑难道他看上了文心,因为一个男人只有在看到中意的女子时,才会显出那样的眼神,而且那眼神中似乎有着一种久别重逢之感,难道他早就与文心相识?
忽然,我想起那日展曜之在长春斋提出要与文心联诗时的场景,当时文心一直微垂眼帘,拘谨而矜持,不敢直视展曜之。但当展曜之念出一句诗后,她立即显出惊讶之色,直接抬头看向展曜之,后来她就因妊娠反应跑出去呕吐起来。我当时因得知她怀孕太过欣喜而忽略了这一点,现在想来,一定是展曜之念出了文心所熟悉而且是带有特别含意的诗句,文心才会有此反应。不过,看文心似乎对展曜之并不是很熟悉,否则她怎会连他的声音都听不出?不过,他们之间一定有着什么。
文心,到底你与展曜之有什么关系?难道你就是为了做他的皇后才千方百计地想要离开朕?!难道你的身世根本就是假的,你是展曜之派来蛊惑朕的若阳密探,所以你才会若阳古语?可是,这样想来又觉得不通,如果文心果真是展曜之的密探,她应该一心想要做皇后,而不可能与我签下三年之约。到底这是怎么回事呢?文心,难道你真的没有死,而且现在已经是展曜之的皇后了吗?
在接下来苦苦等待的日子里,我寝食难安,经常失神,备感煎熬,连过年的庆典都无心参加,尤其是得知各关卡并未拿住展颢予之后,更觉可疑,感到自己似乎已经被套套地箍在一个骗局之中。
终于到了正月初五傍晚,我正在用膳之时,上官凌匆匆赶来将一封密函呈递给我。我立即遣退了所有的太监与宫女,急切甚至些微颤抖地撕开蜡封,从里面拿出两张折好的信笺,其中一张是一幅画像。
但见画中一弱骨纤形的女子双唇微抿,勾出一丝清新的笑意,眉若远黛,引出几分淡然与悠远,眸含秋水,凝着我此生都不会忘记的纯净与灵气!这不是文心,还会是谁?!
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将画像放下,连忙展开另一张宣纸,就见上面写道:若阳国曜皇后本名霁月,据称为光济西边小村宁康人,父母双亡,后至光济为双亲守孝,并在颢王爷的推荐下于去年三月初进入光济的皇家书院教书,后又得书院总管,礼部黄尚书举荐成为译令官,翻译若阳古语典籍。去年十月间,因其在展曜之寿诞上为其跳舞,令展大悦,遂被封为曜贵妃,并于去年腊月若阳祭天大典后被立为皇后。但经查证,宁康村并无霁姓人氏,该村人对霁月本人也不知晓,故其真实身世来由尚不得而知。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殿中悄无声息,我平静地看着手中的纸,眼前的字迹逐渐模糊,脑中的脉络线索却越发明晰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淡淡一笑,自语道:“原来如此。”就听旁边传来上官凌的声音:“陛下,难道……文贵妃果真未死?”
我默默转头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就见他身体一动,眼中露出一丝骇然。而我却将手中的纸慢慢捏拢到手心,只听得骨节咯咯作响,随即我勾起唇角,轻哼一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渐渐由弱转强,由低转高,由浅笑转为放声大笑,就听得整个大殿之中回荡着我肆意纵情又阴寒彻骨的大笑之声!
展曜之、展颢予,你们居然敢联合起来耍弄朕?!你们听到朕为文贵妃举办国葬的时候是不是已笑得前仰后合了呢?!你们把朕愚弄了一年,让朕痛苦不堪,更让朕成为绝世笑柄,如今还要公然地挑衅于朕!你们以为朕会任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吗?!霁月,好个霁月光风啊!你就是如此的胸怀敞亮,心地坦白的吗?!你就是这样对待朕的一片痴心吗?!
我已然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只感到全身颤抖,呼吸急促,汗毛乍起,血液沸腾,盛怒之火在胸中轰然而起,炽灼燃烧,愈燃愈烈,喷薄欲发!待笑声一住,我再也忍不住,腾地一下站起来,“啊——!”地怒吼了一声,便猛然用力将面前的紫檀木龙案一下掀翻,随着龙案发出震撼人心的“轰”的一声,上面的杯盘碗盏迅即发出刺耳的碎裂之声,响彻大殿。
大殿门“咣”一声被撞开,几名侍卫与太监就惊惶地冲进殿门,不知发生了什么。看到他们我却更有种怒不可遏之感,我转头一下看到上官凌腰上的佩剑,迅即伸手“唰”地一下拔出剑,爆怒地嘶吼了一声,举着剑直对他们飞身跃去,就见他们皆骇然呆立,不知所措。忽听身后上官凌大吼道:“快出去!”那些人才抱头鼠窜,慌不择路地奔逃出门,我则如疯了一般吼叫着举剑对着殿门狂砍起来,将一年来我心中所有的痛苦,思念,悔恨,无奈与得知被骗后的无比愤慨尽数发泄出来,听着剑砍在门上的“锵锵”之声,犹如我的心在被一下下地撕裂一般……
待我终于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咣啷”一声扔下利剑之时,夜已更深。我立在门口,看着摇摇欲坠的殿门和外面寂寒的夜色,没有言语,就听上官凌在身后轻声唤道:“陛下……”
良久,我微眯着眼凝视着深远的夜色,淡然低声道:“密传朕旨,将齐陵中的女子尸体取出,埋于荒野。”
“是!”上官凌应道。
随即,我便看向一直在门外紧张守候的安公公,道:“安公公,到书房给朕准备笔墨。”
“是,陛下。”安公公“扑嗵”一声跪到地上,颤抖着嗓音应道。
在向展曜之发出密函要求他将文心交出之后,我整个人比当初得知文心死迅之后更加抑郁消沉,全身更散发着从未有过的阴骛与暴戾之气,周围的人见到我时,皆显出心惊胆寒之态。算算日子,已有近二十天过去,应该快收到展曜之的回复了。
夜深人静,灯影孤摇,我坐在书房中,用手指轻敲着桌案,看着眼前的一沓公文案卷。案卷记述了这段时间对文心身世重新查考的结果,并未发现可疑之处,也就是说文心应该不是什么密探。如此说来,也就是展曜之曾经与文心在某种场合下见过面,而后他一直念念不忘,趁着我将文心打入冷宫之时,便命展颢予将文心从朕的皇宫中掳至若阳。难道这次秦楮被杀,也是因展曜之想取悦于她而让展颢予为她报仇?
正在思忖间,听到敲门声及上官凌的通报声。我便让他进来,他一进来便将一封密函递给我,说:“陛下,这是刚刚收到的展曜之发来的密函。”我立即接过,撕开金色虎形蜡封,取出信函一看:赫连吾兄,今获密函,甚感惊讶,不知赫连兄何出此等惊世之言,贵国文贵妃已入土为安,又如何成我国之皇后?还请勿信谄言妄语,两国之盟并非儿戏,不可草率行事,如赫连兄定要断盟出兵,必有损于两国的长治久安与友好关系,想赫连兄不会是武断刚愎之人,还望慎思明决!
看完信函,我冷笑一声,道:“展曜之,你倒对朕摆出一副道貌岸然之态,还对朕进行说教!既然你如此不仁不义,那我赫连翼佑就奉陪到底!”
在将展颢予杀我边城太守又以若阳立后大典为借口逃出郦朔之事公诸于朝堂之后,虽然部分朝臣对宣战若阳有所顾虑,但肖冉将军与右丞相姚启麟都极力赞同,苏祁如今对我也不敢多言,于是在向展曜之下达宣战书后,我便在肖冉与中书侍郎赵允成的左右陪护下,亲率大军五十万于承宇四年二月十三日抵达岳陵,准备征讨若阳。据报称,展曜之也于十二日率军五十万驻扎于开州准备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