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顺服
距离母亲大人去世那天已经过去多年了。由于她灵能者的身份,康姆纳兹的军队从未放弃追杀她。那天无罪的母亲大人站在那些找到她的士兵面前,向那些罪人放弃了抵抗。在战斗看起来无法避免的时候,善良的她宁可自己被杀也不愿对那些恶者展开杀戮。那些士兵像老鼠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毫无防备的母亲大人身边,将枪管顶在她洁净的长袍上扫射起来。直到现在,我仍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些士兵在母亲大人受难的路口欢呼着庆贺的情形,以及那栋母亲大人用以收容孤儿的小屋被改造成“胜利纪念馆”的样子。
这些年来,先进党的军队从未放弃捕杀我的企图。他们一次次调遣“特殊作战分队”追杀我----而我也从未对那些卑贱的疯子手下留情。我一直相信,对于那些把母亲大人的死当成“辉煌胜利”的人来说,同情心完全是多余的存在。
我无法预见这样的流浪与杀戮会持续到哪一天,但今天似乎不会是个例外。
先进党的军队正在从四面八方向我的位置赶来。在引擎的阵阵轰鸣中,十多辆满载士兵的战车疾驰着穿过了不远处的广场。路人与小贩纷纷抛下手中的生意,惊叫着涌进了附近的店铺里。我趴在一栋废弃仓库的屋顶上默默观察着康姆纳兹士兵的动作。作为主力的战车与步兵正在从各个道路涌来,坦克与重炮也在不远处的大桥上摆好了阵势,而直升机与军舰部队则在大桥不远处的江面上等候着时机。又是和往常一样的战法。果然那些将领宁可让士兵丧命也要隐瞒灵能者的真正实力嘛。那些职位显赫的人总是用机密、大局之类的词汇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名誉和地位。至于那些士兵,这些可鄙的疯子总是有足够的狂热来驱使自己一次次前来送命。既然你们自己尚且轻视自己的生命,竟能把自己交给那些夸夸其辞的理想,那你们不妨便死得其所好了。我感到仇恨与憎恶充满了全身,手心附近的空气由于灵能溢出而变得灼热起来。
突然一辆战车的机枪手指着我的位置大声叫喊了些什么。紧接着,各式枪弹向仓库飞来,成排的士兵一边给枪支上膛一边跳下战车,枪械击发与士兵呼喊的声音顿时笼罩了整个广场。我闭上眼睛,让自己释放的灵能在广场上空汇聚成一个半球形的淡红色力场。被立场笼罩着的士兵惊恐地用大大小小的机炮向四周扫射,直到他们发现所有向外射出的枪弹都被立场反射到了内部。但他们发现地太迟了。数以千计的子弹在立场中反复地弹射着,直到射向挤满战车与士兵的地面为止。嚎叫着的士兵们绝望地捶打着半透明的立场壁,直到他们成排地被四处弹射的子弹射杀在力场的边界上。我跳下被子弹射得千疮百孔的仓库,把充满着哀嚎与惨叫的广场抛在了身后。
正当那些“特殊作战部队”正在为广场上的惨败陷入混乱时,我走小路潜入了正在不远处避难的人群中。很快我感到背后有些异样----果然,远处的一名狙击手正在用一个形似射线发射器的仪器照射着我。我连忙发动灵能将射线发射器从他手中扯下,并将那部仪器对准了远处那座挤满了坦克与炮兵的大桥。几秒钟过后,十多枚导弹呼啸着在人群上空划出一条条弧线,调转方向射向了江上的桥墩与军舰。看来为了消灭我这个由母亲大人遗留下的“不安定因素”,康姆纳兹的指挥官们并不介意向那些他们在演讲中发誓守卫的平民发射几颗导弹。至于那些士兵,他们与那些丑陋的兵器一同随着大桥的崩塌落向水面,在下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不断发生爆炸的军舰与熊熊燃烧着的军用燃料。
尽管死伤惨重的先进党部队很快就离开了城市,但我的憎恨并没有随着战火平息。直到那天傍晚,我一直在城郊的贫民窟里徘徊着。正如每次战斗过后那样,憎恨在我身体里不断地燃烧着,直到它的燃料逐渐枯竭,最终被空虚与落寞所取代。
夕阳的橙红很快笼罩了每一栋棚屋与砖墙,正如那些我与母亲大人共同度过的傍晚。日落总是让我我回忆起自己年幼时的情形。那时母亲大人每天会带我去海边,看那落日是怎样变得越发柔和与灿烂,直到最后一束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下。而我也依偎着她那温暖洁净的身体,听她讲起古代的先知们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但那时的我并不理解那些话的含义,只是觉得只要像这样陪在母亲大人身边,我就能感到无比地安定与满足。这些记忆很快随着母亲大人的离去被封存起来,我将它关在不起眼的房间里,再也不敢走近它。
在晚霞的渲染下,贫民窟破败的棚屋变得不可思议地绚烂。也许是拜这风景所赐,终日在追杀与被追杀中度过的我第一次产生了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这并非无力面对困境的不知所措,而是从自己创造的困境中解脱后的自由,以及彻头彻尾的迷茫。被软禁的记忆透过门缝向我伸出橄榄枝,但如要打开那扇关闭多年的房门,我还是太软弱了些。
也许我终究是害怕,害怕打开房门后,出现在眼前的是等候我多年的母亲大人。
“是时候离开了”,我这样对自己说。我随即低着头走进了通往城区的小巷。仿佛是在寻求某个问题的答案一般,我不自觉地前行着,竟然忘记自己的位置与目的地所在。要是在往常,我绝不会允许自己如此地放松警惕。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回到了几小时前的战场。自从猎杀灵能者的部队遭受惨败的消息传开后,人们便发疯般地涌出了城市。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市场已经鸦雀无声,只有几处战车的残骸正在安静地燃烧着。士兵们焦糊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没有人敢来收集他们的遗体。“这是他们自找的结局。”如果是在平时我也许会这样想,但现在我办不到。强烈的茫然与空虚袭击了我,强迫着我为眼前的惨状感到悲伤。
“这位是...彼拉若...酱?”一个女孩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来者知道我的名字。但是自从母亲大人离开后,我就一直独自过着流浪与杀戮的生活,这难道说,母亲大人保护的那些孤儿还有人幸存...出于一种莫名的恐惧,我顿时全身被灌满了寒意。我本能地想要逃跑,但却不能这样做。身后的那个人已经认出我了。
“你是...”我动作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在我眼前的女孩有着一头黑色短发,中规中矩的装束与矮小的身材中充满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端庄。“诶?我是爱薇子哪,难道说,你已经认不出我了...”那位孩子回答道,她那略有些熟悉的声线让我异常恐惧。“那个,对不起。”我有些呆滞地回答道。“诶...不用道歉呀,我不是责备你的意思,只是有些惊讶而已啦。不过话说,彼拉若酱也是来这里医治受伤的人的吗?”
医治...嘛。但是,面前的那些死者,都是由我亲手杀死的啊。虽然对于有爱心的灵能者来说医治伤口并非难事,但这么做是十分耗费精力的。拜我所赐,眼前的这位孩子恐怕已经筋疲力竭了吧。我不敢想象多少正在逞强的她如果知道了我所做一切会有什么感受。“怎么了彼拉若酱?”女孩担心地走近了沉默中的我。“额,我来这里之后,还没有看见幸存的人。”我小声回答她。虽然这话并非不合乎事实,但很显然我说谎了。掩盖罪恶的企图更加重了我的负罪感。
“原来是这样,其实我已经把几位受伤的人带到附近的空房子里去了。我只是希望在天黑前能再找到那么几个能救活的人而已...没想到竟然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母亲大人看见了一定会很高兴的。那我们一起回去吧,如果我离开太久了那些受伤的人会害怕被抛弃的。”爱薇子纯真的声音让我不知所措。我竟然忘记了逃跑,十分顺从地跟随她走向市场边的一处小屋里。
爱薇子酱,母亲大人在世时帮助过的孤儿之一。与我一样,爱薇子也是颇具天赋的灵能者。虽然看上去是十分需要保护的孩子,年轻的她总是因为照料生病的孩子而受到尊敬。那时比她更受母亲大人关怀的我时常为此感到自卑。可以说,她是我最害怕见到的人之一。
爱薇子收留伤者的房屋十分破旧。由于大群市民逃出城市导致的电力中断,几盏旧灯泡和一个老式发电机便是仅有的照明了。我看到那孩子蹲在一位胸口被射穿的士兵面前,隔着渗血的军装用双手轻轻触碰他的伤口。“愿母亲大人的悲伤与慈爱与你同在,正如与我同在一样。”她闭着眼睛为那名士兵祈求。金色发光颗粒从她稚嫩的手心飘向了士兵的伤口,将被撕裂的血肉填满。等到颗粒的光芒褪去后,原本触目惊心的伤口已被完好的皮肤所覆盖。在她身边,另外十来名伤者并排躺在地面上,其中大部分身上都绑着绷带。看来爱薇子是打算待自己体力恢复后再为他们治疗了,倘若他们能够坚持到那个时候的话。
“彼拉若酱,那边几位能交给你吗?”爱薇子保持着闭着眼睛蹲坐的姿态说道。她的声音很虚弱,看得出她已经累坏了。我顿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因为将战斗作为家常便饭的我从未给任何人治疗过,哪怕连这样的愿望都不曾有过。“话说...我那不是在强迫你...”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沉默,那孩子又开口了,“如果你觉得我刚才的话很突然的话,请允许我替这些人向你道歉吧。”她毫不吝啬地表达了自己的歉疚,尽管她没有做错任何事。面对爱薇子这样的乞求,我还能做什么呢?难道丢下这里逃跑吗?别无选择的我只能像爱薇子之前做的那样,在一名受伤的士兵身边蹲了下来。
“请让这可怜的家伙恢复如初吧,我今后再也不会杀死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了。”我将双手按在伤口上,闭上眼睛乞求道。然而恐惧和不安是治愈不了任何伤口的,作为灵能者的我自然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我睁开眼睛,果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受伤的年轻人继续安睡着,他的四肢无力地瘫倒在混凝土地面上,胸口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着。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这些我与之为敌的人,我不禁为自己对他们的轻蔑感到羞愧,从复仇中得来的自尊也逐渐开始崩塌。一阵刺人的寒风刮过我的手背,掀起了年轻人单薄的衣领。如果得不到救治的话,这可怜的人恐怕是撑不到明天早晨了。我看了眼自己沾满着血迹的双手,不禁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绝望。
几分钟过后,房间的另一边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很快,我无法治疗人的事实就会使爱薇子惊讶万分。在我被迫坦白自己之后,那位孩子会怎么说呢?也许她会攻击我吧。不,她不会这么做。她也许只会沉默不语,然后逃到一个角落里伤心地哭上一整天。不,求你了,母亲大人,请赐给我治愈人的能力吧,不是为了我,哪怕只是为了那善良的爱薇子也好,如果你能听见的话,请允许我永远顺服于你...泪水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即便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
“拉若...酱...?”有人轻轻拍打我的后背,“如果是为了医治人的话...不用这么悲伤也可以的呀。”爱薇子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但我丝毫没听进去,因为年轻人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不,只可能是在刚才,已经完全愈合了。那年轻人咳嗽几下,试图用手臂支撑自己爬起来。难道是母亲大人听到了我的心愿嘛...顾不上年轻人困惑的表情,我在爱薇子的怀里抽噎着大哭起来。
用毛巾擦去我那满脸凌乱的泪水后,爱薇子拜托我去郊外的药店里为病人们带些药物,这应该能帮助他们多坚持一些时间。我满心感激地接下这份委托,仿佛一个得到称赞的小孩子。如果是平时的我,我接下去一定会闯进附近一家空无一人的药店,拿上需要的东西就走。但现在的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我是母亲大人的孩子,我已经不自觉地接受了这一点。为了令人尊敬的母亲大人和善良的爱薇子妹妹,我能够做些什么真是太好了。
我冒着深夜的寒风穿过空空荡荡的街道,以一种久违了的热情向爱薇子给我提供的地址跑去。我没花费多少力气就穿过了军队在城市周围设置的警戒买到了药物。但是,这些药物真的能够让我有勇气站在爱薇子面前嘛。看着手中制作简陋的药盒和机器加工成形的药瓶,我觉得自己的希望被泼了一盆冷水。也许,能够只有向爱薇子悔过才能给我带来救赎吧。不,没关系的,如果母亲大人能够体会到我忏悔的心意,她一定会原谅我的。哪怕我要为自己的罪恶受到惩罚,温柔的母亲大人的惩罚我会很高兴接受的。嘛,我知道了母亲大人,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赶紧把药物带给那些因为我受苦的人们吧。
我近乎恍惚地奔跑在回城的路上,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母亲大人圣洁的笑容与拥抱。处于陶醉状态的我一连几次被地上的石块绊倒。在一连转过许多个巷口后,那栋亮着灯光的小屋终于出现在了我眼前。微弱的灯光随着我跌跌撞撞的脚步摇晃着,逐渐地接近了...
“拉若酱?拉若酱?”有谁呼唤我的名字吗?我怎么睡着了?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了爱薇子照料病人的小屋里。阳光已经从卸了玻璃的窗户透进了房间,看来我已经一下子睡到天亮了啊。
“真是太好了,拉若酱...你还记得吗,昨晚你带着药回来,刚冲进这个房间就晕倒了,身上还带着狙击留下的枪伤...”眼前说话的这位,就是爱薇子吧...但是枪伤...为什么我会不记得...难道是我自己没有注意到嘛...没等我攒够力气开口,爱薇子便牵起我的手继续道:“谢谢你,拉若酱,没想到你受这么重的伤还会赶回来,我还以为你会就这样逃跑了的...果然拉若酱是很善良的孩子。”爱薇子的话听起来十分认真的样子,但她提到了逃跑...难道说,她早已知道我是杀死士兵的凶手了?也许是看出了我的忧虑,爱薇子轻轻抚摸起我的头顶。我顺从地闭上眼睛,好像是爱薇子姐姐的宠物一样。
“拉若酱,话说...”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放在了我的手心里,那是...一把剑嘛。我下意识地想要转过头去,但仰面朝天的我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母亲大人在世的时候拜托我把它交给你,”爱薇子的声音还在继续,“她说,这是来自父亲大人的信物,只有在你需要的时候再把它交给你。”
父亲大人...嘛。母亲大人从未提起过父亲的事情,我也从来无法想象这世上那些肮脏的男性有哪一个能够与母亲大人相配而称不上是一种亵渎。不过既然这么说,我确实是母亲大人的儿子了...但我竟然直到她去世多年都不敢相信这一点,果然我真是太不争气了嘛...
内心的激动逐渐平息,强烈的睡意再一次向我袭来。“谢谢你,母亲大人...”浓浓的幸福感笼罩了我,让我再一次熟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