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外的是，赵王迁也特地派人送来了贵重的礼物，足足抬进来六个描金涂银的箱子。仿佛赵王已敏感地预见到，异人得子意味着一种新的可能会出现，而且这必将影响到秦赵两国的关系。只是前来送礼的官员没有赴宴，就借口公务在身便礼貌地告辞了。正当异人既惊喜又失落地送走赵使，站在门口有点茫然时，便见布韦一行人到了，异人喜出望外。
卫国大贾布韦今天气色灿烂，特地穿着一身绎红色镶蓝边的大袍服，在离异人府尚有一箭之地的紫陌巷巷口就落了轿，然后与一干担箱持礼的家人气气派派地走过来。那些礼品、轿子、衣服上精致的银色闪光和晃动的身影，造成人数众多而又热闹隆重的幻觉，事实上一共不到二十。布韦抬眼就看见异人府黑色瓦楞上灰白的鸟粪，像乡下人头上的瘌痢，甚是碍眼。当一身衣着同样光鲜的异人笑容满面地相迎时，布韦也是满面春风。站在异人身后的斯，衣着一色寂绿。布韦指着瓦上的鸟笑呵呵地对异人说，燕儿来翔，富丽满堂，梁落燕巢，步步登高——恭喜公子喜得贵子啊，恭喜——恭喜！布韦有意拉长声调，以示别出一般的隆重。
公子异人哎呀一声，很是客气地说，先生亲自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哟！快里面请，里面请。
布韦随异人进府门，回头对一边的斯低声说，着人把瓦上的鸟粪清一清。
嗯。斯应声，侧头朝黑瓦上看了一眼。一只双翅如扇的大鸟，呼地从瓦楞上飞起来，斯没看清是喜鹊还是乌鸦。他心里觉得那是只吉祥的鸟，斯在赵都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翅膀的鸟，天空上一团飞墨。
大鸟停在瓦上，与瓦色难以区分，它飞走，瓦上有它灰白的杰作。在鸟的大声鸣叫声中，赵都贵族赵大乙等也络绎不绝登门送礼道贺。这一切似乎都预示着异人的命运将有异乎寻常的改变。
异人没有想到卫国大贾向他慷慨赠送的贺礼竟是举世无双的一方美玉。
——和氏璧？！异人惊疑有加地叫出了这方玉的名字。接着边端详边说，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色混青绿而玄，光彩射人。触手生温，不染尘埃，这正是传说中的美玉和氏璧呀！
布韦笑着点点头说，好眼力，好见识！看来我没将这方玉送错人。
不是说这方玉早已遗失了吗？异人不敢相信地说。
有人遗失，就有人拾得，这很正常嘛！布韦说，东西越珍贵，就越容易遗失，也越容易让人拾得。只是这拾得者几乎都是藏而不露，更何况又是这么一方价值连城的美玉。它在深山里反而容易被人采得，若是抛在人群中，还真是万难寻找。
怎么到了先生手里？斯禁不住好奇，他问，先生怎么拥有了这王者之物？
布韦哈哈笑，怎么就不能到我手里？他接过和氏璧，悠悠地打量，透出一副百看不厌的神情，他显然多次用这副神情打量过和氏璧了。布韦说，得什么样的玉，要有什么样的缘，自古以来，不是人不识和氏璧，而是这块绝世无双的玉，少有人与它有缘分。楚人不识和氏璧，是有眼无珠吗？我看不完全是，关键还是个缘字。布韦加重语气说，和氏璧问世，一直在找它的有缘人，也就是这块玉的真正主人！
不错，斯接口说，当年楚人卞和在楚山伐薪得美玉，把它献给楚厉王，厉王不识此玉，请玉师来鉴别，玉师也空生一双眼睛，只说这是一块无用的石头。厉王只把卞和当一个骗子，让人砍掉了卞和的左脚。武王登基后，卞和又把玉呈献上去，武王请人鉴定的结果还是一块石头，又下令砍掉了卞和的石脚。卞和心痛啊！他不是心痛自己失去的双脚，而是心痛偌大的楚国，有那么多双不瞎不坏的眼睛，竟没有一双眼能识得这块绝世的玉！他抱着这块玉在楚山下哭了三天三夜，直哭得鲜血淌满双颊。这时继位的文王派人过来问卞和为何而哭，卞和说，宝石被看作石头，忠贞之士被当作欺君的可耻骗子，是非如此颠倒，如何不使我心痛而哭啊！文王命人剖开石头，里面果真是一块无瑕的美玉！为奖励卞和的忠诚，此玉便命名为“和氏之璧”。
布韦连声道，说得不错，说得不错！
斯说，先生真是与此玉有缘之人呀！
布韦笑盈盈的，只摆摆手，说，我只是替这方玉的主人暂且保管了些时日，看来这方玉今日算是找到了他的真正主人了！说着布韦将和氏璧转呈到异人手里，脸上满是慷慨和大气。
异人拿和氏璧时，手猛然烫了一下，赶紧一缩，火！他惊叫一声。什么？布韦问。斯也睁大眼睛。
火！异人再次道，他指着和氏璧，上面有火。
众人瞅瞅光洁晶莹的玉璧，面露不解之色，又瞅异人，他脸上的确有着火灼的惊恐。他从和氏璧上看到了可怕的异象，一座花园中的宫阙在大火中燃烧，美人的身影被火包围，火焰顷刻间化为黑色群鸦飞舞——他以为是自己兴奋过度的幻觉——他看到了末日的真相：历经千年劫难，公元九三六年，后晋石敬瑭攻陷洛阳的前夜，获得和氏璧的五代后唐的末代皇帝李从珂和后妃在宫里自焚，和氏璧跟所有御用之物一起化为灰烬。
异人无意中提前看到了玉和玉人在火中焚化如一场死亡之舞的景象。
布韦和斯等人自然看不到，他们以为有些神经质的异人又在言不及义地说些不着调的话。布韦有意引开话题，大声说，嗬，我们是不是该见一见小公子呀！
哎，是啊！异人好像刚回过神来，唤，赵姬，赵姬，把咱儿子捧来见先生。
布韦等一阵哈哈大笑。
异人得子的欢宴在巨贾布韦的操纵安排下办得丰盛而热烈，使身为质子的异人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娇妻贵子和满堂宾客竟是上天对他的慷慨馈赠。欢宴过后，他对布韦的贺礼和氏璧心有余悸，因为他的眼睛从那方美玉上看到了火焰和死亡。酒阑人散，异人冷静下来，他发现自己手上竟然有明显的灼伤，赵姬不无关切地问，手怎么了？异人没事似的笑笑，说，不小心，席间敬酒时碰伤了。说着他藏起那只手，用另一只手逗弄着抱在赵姬怀里的孩子，说，看看，他像不像我？赵姬啐了他一口，说，这是你的儿子，他不像你像谁去？异人嘿嘿地笑，交代赵姬，那方和氏璧好生收藏着。赵姬知道那玉的贵重，自然慎重地嗯了一声。只是自此在异人的一生中，他再也没有看一眼和氏璧，后来他坐上秦王之位，也只将和氏璧冷落在宫中宝库里，缄口不提。在异人心中，那仿佛是件不祥之物。直到嬴政登基，相国布韦好不容易让人从宫库里找出和氏璧，命巧匠治为玉玺，在上面镌刻八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布韦双手捧着玉玺一步步走进宫殿，隆重而庄严地献给了年轻的王。年轻的王和他的父亲异人相反，他一眼看到这方玉玺就喜欢上了它，他从玉身上优美的纹理中看见了海的蓝色波浪。他问相国，天底下哪里的鱼最大？相国布韦脱口而出，东海。
年轻的王随口吟道，鱼在帝国的芒刺上泅渡……
布韦蹙眉，如闻不祥之音，冷着脸色说，陛下何出此言？年轻的王淡淡一笑，噢，没什么。
零 捌
关于和氏璧，史书上也有不同的书写。史记载，秦昭王当年声称愿以十五座城与赵惠王换和氏璧，赵国使者蔺相如凭借才智胆识捍卫了玉璧的所有权，和氏璧由此也就成了历代秦王的一块心病和牵系。公元二二二年，秦王赢政吞并赵国，力夺和氏璧，清洗了先祖当年被赵臣耍弄的耻辱。他用和氏璧充当御玺，命巧匠在玉上镌刻八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玉从此取代了九鼎，成为王朝最高权力的象征。
再说犬叔、鸡牙兄弟，纵有绝世本领，在异人府里似乎也百无一用，他们每日为无聊的消磨而常常相顾并惭愧一笑，而这年的六月，给他们施展本事的机会终于来了。秦国发兵攻赵，赵国向楚国求救，楚国出兵包围了魏国，秦不得不抽调打算攻赵的军队去救魏国。就是在这样一个紧张的缝隙里，赵国准备把秦国的人质异人斩了，以警告秦国翻脸的代价。斯趁逮捕的官兵未到，让异人和仆佣赵黑互换衣服，在犬叔两兄弟的护卫下溜了出去。为了转移官府监视者的视线，身着异人服饰的赵黑仍留在府里。与此同时，斯只秘密将赵姬母子转移到布韦的府邸。当异人一行悄悄潜行到城墙边时，城门紧闭，鸡牙重施故技——捏鼻子作鸡啼，使守城军士误以为五更，开门放行了第一批出城的人，犬叔躲在暗处模仿公狗和母狗发出的快活声音，吸引严密盘查出城者的守卒的注意力，异人乘机混迹于人群出了城。逮捕官兵冲进异人府中时，见异人一人安详地坐在堂前读书。为首军官上前一看，是冒充主人的奴才赵黑，拔刀砍下了赵黑的脑袋，血淋淋地拎着拿去复命。
异人回到秦国，布韦已经为他铺垫好了步向太子之位的路。不久，布韦又将赵姬母子安然送到了异人身边。布韦记得，那天异人身着秦宫的太子服饰、红光满面，与质押于赵都时判若两人。异人先是有些矜持，布韦走过来不亢不卑地向他行礼，并说，我特地将太子的如花美眷和公子送来了。异人见美艳的赵姬奇迹般出现，他惊喜交加，一家人团聚，他流露出对布韦的感恩戴德，说，我不会食言的。
布韦谦恭而又意味深长地回应，我随时等待太子的召唤。
而关于斯，是的，就是大商贾布韦收的那位门客，或者说是之后的相国布韦的门生——是的，我是丞相布韦的门客，史官要在史书上把我的名字叫师，意谓天子之师，不，我纠正了过来，当然是利用我的权力，我叫做——斯。我是斯，是天子之父，而不是丞相的门客！斯日后建议秦王焚《诗》《书》百家语者，凡私藏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刑。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在活埋四百六十多位儒生的同时，斯曾授意有关机构搜捕杀掉了数百名民间说唱艺人，这些民间说唱艺人都是盲人，他们走到哪里说唱到哪里，大地上发生的苦难被他们说唱流传，世道人心皆在他们的说唱中——斯担心这些盲眼艺人四处云游，到处说唱，把天下说得一塌糊涂，说得民心不稳，杀掉他们是最好的办法。张草作为一心想讨好秦相的儒生，反被杀。流浪歌手雪叫子被杀。集合天下最好的铜匠，将天下兵器收缴，熔铸十二尊巨大的铜人立于皇宫门前广场上，铜匠和和也被从帽州抓来，加入了铸铜人的工匠队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