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里又透了口风,说要派专人到基层来调查,看地方有没有瞒报谎报。市里的领导听到了消息后,一面召开紧急会议,商量对策;一面组织人力到各交通要道进行拉网式拦截。市领导说,一旦发现,先请他们到宾馆里去休息,吃饭喝酒,桑拿按摩,游览观光,再派人下去陪同查访。同时通知所辖各县区,严阵以待,做好迎接准备,一旦出了问题,将严惩不贷。县领导接到通知后,立即通知各乡各镇一把手来县里开会,并下达死命令,哪里出了差错,哪里领导负责。乡镇一把手感觉事情重大,不敢怠慢。明天一早,立马通知各村村书记,马上去镇里开会,不得有误。华夏村第五任书记有把式天打麻麻亮时,便起床去西瓜地里。此时东边微曦,几道金灿灿的光,插在院子山后的华山上,像有人在放野火。路边的茅草已经延伸道路中间来了,湿漉漉的,还有露珠。有把式想要是现在看头牛多好啊,可惜现在很少有人放牛。田埂上,山野里的茅草,郁郁葱葱,覆盖到了路上,不复看见路了。
有把式的西瓜地在院子左侧的一个鞍巴口上,旁边是一口池塘。池塘叫螺丝塘,据说当年池塘建成,里面盛产螺丝和蚌,因而得名。螺丝塘占地七分,主要是为了灌溉周围几亩田。凡在螺丝塘周围占田的,都可以抽水灌溉田,还可以在塘里轮流放鱼,三年一换。周围占田的,只有四人,大胆有一丘,八分长田。大奔父子共两丘,一上一下,合一亩七分。国爷有一丘,六分圆田。但他常年在市里做生意,田就给了大奔种,放鱼也由他放。有把式一丘,七分五。今年轮着大奔放鱼。螺丝塘西面,是一个又高又大的坝口,但坝更像一道又陡又长的坡,坡下面就是村里的马路。
螺丝塘在上华村,是出了名的一个阴森之地。平日里过往的人,看着幽深幽深的水,心里都有些胆虚。一则这口塘背靠着华山,塘水幽深,显得几分阴气。一侧在土改时,大胆的爹,据说是大地主,因受不了红卫兵的百般折磨,跳进这塘里,一走了之。村里人把他捞出来的时候,瞧他脸色乌青,双目圆瞪,似乎死不瞑目。村里人用一床席子,草草地把他卷起来,埋在塘后的山腰上。后来有人发现,他的坟地正好对着塘口,因而更加增添了几分恐怖气息。有把式来虽然知道这事,但好像并不怕。他一贯起早贪黑,常走这条路去西瓜地。
有把式抽了支烟。抬头看着天空,一片朦胧,只有东方那一处,像一块金色的地毯,铺展在那远方山顶。远方依稀可以看见山的模样,巍巍荡荡。忽然,马路路口燃起了火星,贴着地面,一闪一跃地,跳到半空里去。有把式想莫不是萤火虫,又想现在天色早,又有露水,它们飞不起来。再说萤火虫也没那么亮。看了好久,才知道是有人在放鞭炮。他好奇地沿着田埂,朝那边走去。他看见两个人在路口,一个手里拿着三支香,弯着腰,举着躬,对着路口,振振有词。一个蹲下来,从旁边的篮子里,取出三个大碗,排在路口。有把式看不清是谁,又向前走几步,正好到了坝口。这是一条石梯路,通向下面的马路。有把式站在坝口,想大声喊,又想人家是赶清早出来祭菩萨,图得就是个早和吉利,这样一叫,反打消了人家的好运气,叫人家日后心里有梗结,说不定还会埋怨自己。一声不响地,轻轻地下了几步石梯。
马路上的人,似乎也发现了有把式,但并不吭声,只埋头做自己的事。三个大碗排好了,中间一个大碗装着一块肥猪肉;左边一个大碗,装着一条整鲤鱼;右边一个大碗,装着一只公鸡。又取出三跟筷子,分别插在肉,鱼,鸡上面。又取出三个小酒杯,洒了三杯酒。那站着人念完一通词,把香插在旁边,然后小声地说:“老书记,可以立碑了。”被叫老书记的站起来,抓起旁边的锄头,奋力地挖着土。有把式明白了,是为小孩子埋路碑的,很是好奇,就站在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看着他们。老书记挖了一个深坑,道:“陈师傅,可以了。”陈师傅看了看手表,道:“老书记,可以立碑了。”老书记放下锄头,把旁边倒着的石碑竖起来,双手抓住碑沿,轻轻地放进土坑里。陈师傅弯着腰,码住碑顶。老书记拿起锄头,把四周的坑用土块填满,又用锄头捶,用力地在石碑周围重重地拍打几下,道:“陈师傅,好了。”陈师傅道:“好了!我就祭菩萨了。”弯下腰,把一杯酒洒在路边。老书记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陈师傅站在闭着眼,念了一通,弯下腰,又洒了一杯酒。接着又念,又弯下腰,又洒了一杯酒,适才道:“再放一次鞭炮,就可以了。”老书记从篮子里,抓起一封鞭炮,丢在马路上,点燃放响。再弯下腰去,收拾三个大碗,三只小酒杯,一边道:“陈师傅,吃了饭再回去?”陈师傅看看天色尚早,道:“还早,就不吃了。上午还得去给人家看地,人家来叫了好几回,再不去,不好意思了。”说完,转身去上马路去,走几步,在一个弯口,牵出一匹马来。老书记问:“给哪家看地。”陈师傅道:“颜村的老陈家。”老书记道:“那可是个大户。”
有把式适才看清楚那人,原来是陈地仙。陈地仙也看见是有把式,朝他笑了笑,跳上马,说声走了。双脚一架马,咄咄咄地骑着马走了,很快消失在远处的雾水之中。老书记朝着他远去的背影,说声“麻烦了”。有把式还想下来给他递支烟,瞧他走远了,适才走到马路上来,瞧是三叔,叫了声“三叔”,便递了一支烟过去。三叔接过烟道:“这么早出来打西瓜生子了?”有把式听不见,只点头笑道:“给孙子立块石碑?”老书记道:“这小子不好带,波波折折的。去算命时,算命先生说立一块石碑好带些。去观神时,观神婆婆也说要立一块石碑。”有把式抽了一口烟,问:“石碑你打的。”三叔说:“请大胆打的碑。”有把式也听不了,就抬头看看天。天空有一线红云,像一架桥,立在天边。三叔把锄头杠在肩上,挎着篮子,回去了。有把式颇是好奇,走过去,弯下腰,看石碑。石碑上简单几个字,一副联:
左走胭脂村,右走枫树村
横联是:长命百岁。
有把式看着笑了笑,上西瓜地去了。
西瓜藤蔓延开了,覆盖裸露不平的小土块,那早授好粉的花骨朵儿,已经结出碗大的西瓜来。看西瓜藤长势正好,心里露去会心的笑,有把式还想授第二摊瓜。有把式检起田埂上的一只破饭碗,小心地跳进西瓜地,弯下腰,摘了几朵公花,放在碗里,一边走,一边瞧,看见哪个瓜藤还没有西瓜,或者只有一个小西瓜,蹲下来,在开着黄色的花骨朵上,用摘下来的花,在四周轻轻地涂抹。抹得一定要匀,否则西瓜长大了,尾部总有一块长不起来,当地俗称斜屁股。太阳慢悠悠地升起来了,普照大地,有把式感觉热,脱了外套,丢在田埂上的一块小石头上,又回去打生子,仔细瞧哪根藤又长出一根次藤来,把它用手指尖扣下来。一般一根西瓜藤最多只允许有两根主藤,其他的次藤要拔到,否则会抢占西瓜的肥料,使它们长不大。有些地方又长出了一些杂草,有把式蹲下来,小心地扒开藤,用手掐住草蔸,连跟带土拔出来。有把式满意地站起来,忽然看见老婆站在身后的田埂上,张着血盆大口喊:“有聋子,莫要授粉了,立即去开会,镇里说有什么重大事,不得请假,不得缺席,否则一律免职。”有把式别转身,问:“你说什么呀?”他老婆跳下西瓜地,踮着脚,走过来,冲着他的耳朵喊:“去开会呀!开会啊!镇里打电话来说,这次事特别重大,不得请假,不得缺席,否则一律免职。”
有把式极不情愿地把活停下来,骂了句无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