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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盛 嫁 远 举

八月十五日晚,长乐宫华灯高悬,亮似白昼。各国使节及王公、侯相、将军、官吏及百姓中七十岁以上老人数千人会聚一堂。一些老臣闲赋在家已久,平日很难与故友同僚见面,在这种场合下见面,话肯定不会少。刘彻和卫皇后坐于上方,眼波含笑看着大家,不时主动同还乡的老臣们打着招乎。待大家坐定后,刘彻刚要开腔祝辞时,忽然从外面来了一位老农,他的裤腿挽得很高,还抱着两个酒坛子,一进大厅便扯着嗓子问:“黄兄弟在这儿吗?”

众人先是一惊,继而笑了起来。刘彻见来者正是柳老汉,便起身迎了过去:“哎呀,是柳老哥来了。”说着,亲自接过酒坛,为柳老汉弹尘拂席。

柳老汉看清这位大汉皇帝,就是前几天那位和自己称兄弟的黄先生时,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巴,抖瑟着跪在地上:“陛下是皇帝,可陛下怎么不早说呀!让小老儿和您称兄道弟,小老儿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呀!”

刘彻听了大笑:“柳兄言差矣!相交岂能论贵贱?”连忙将他搀扶起来,并对众人介绍说:“这便是朕的布衣知己柳公。朕说过,百姓为衣食父母,理当给柳公以礼。”说着,将柳老头扶在自已身边的座席上。柳老汉哪里想到自己会能到这种场合呢,惊惧得不知如何是好,木呆呆地坐在了刘彻的身边。

“汉兴起于民心,民安则天下安。按照中原民俗,仲秋为团圆日。今与众卿家同乐,朕也高兴。首先,朕要敬我大汉民吏,愿大汉永葆太平,国运永昌,繁华日盛。来,众卿与朕同饮。”刘彻举樽饮下。

“第二杯,朕要敬各蕃邦诸国君臣黎民百姓,愿各国与朕之大汉真诚相待,共沐太平!”众人遂又与刘彻共饮。诸国使节闻刘彻此言,各个喜上眉梢,纷纷起身致谢。

“第三杯是为江都公主饯行。公主明日将启程远去乌孙国,朕遣公主,是要向西域诸国表明朕与西域各国互示友好的诚意。西域,西母王之故地,昔西伯侯曾游于瑶池,结识西母王,留下千古美谈。所憾朕不曾去过,不过希望有朝一日,朕能与众卿家携手共游西域山川。”众人都起身称谢对饮。

刘彻示待众人落座,问典属国鞠绰:“朕闻日本国也遣使节来朝,今日可否来了?”

鞠绰躬身答道:“日本国使臣前几天才到,老奴已将他们请来了。”通译把刘彻问话译给两位赤足麻衣的日本人,两个使节诚恐诚惶地站起身,向刘彻施跪拜之礼:“多麻、秋黾受日本国王所遣叩祝大汉皇帝万岁、万万岁!”

刘彻略略点了一下头,示意使臣平身:“朕闻东赢之国居于苍海之中,百姓不谙于农事,不熟于渔猎,也无织绣之技,生活极度困苦。朕将遣一些匠人去帮助贵国农耕、工织。下去后你们到奉常府领些银子,在京师多住些日子,也可看看农耕之技与贵国有何迥异,以弥你们所不足。”

多麻、秋黾连连称谢。

“日本是一环海岛国,孤居沧海,物产寡少,民贫国虚。大汉若不扶其君,不恤其民,国中百姓会更苦。普天之下本为一家,盛世理应让各国各族共享。今与众卿家众使节共坐同饮,朕甚快慰,多麻、秋黾,还有奴加摩诸卿,你们一在海东,一在漠西,今能聚于长乐宫,足以表明大汉德仪天下、朕胸无羁绊。来,朕与诸卿再饮一杯!”饮毕,刘彻又侧身对柳老汉说:“柳兄所送之家酿,本想与众卿同享,奈何今日盛宴,人口数千,分飨不过,只好让朕独享了。因此,朕也希望众卿家能常到下面看看,体察一下民情,说不定也会像朕这样,得上两坛美酒。”众人官员听罢都笑开了。

奴加摩也被这种氛围感染了,踌躇了一会儿说道:“敝国及西域各国君臣庶民,都仰慕于大汉文明,附汉之心诚如铁石。公主嫁于我王,是乌孙人之福、之幸。鄙人代表敝国及西域诸国君王恭祝皇帝陛下万寿无疆,祝大汉国盛民富、国运永昌!”

刘彻含笑饮下此杯酒,令太乐丞中行仪引艺人献歌献舞助兴。

片刻间,钧天广乐,四起环绕。几十个貌若天仙的艺人鱼贯而入,尽兴表演大汉民间歌舞。对于久居蕃邦的小国使臣们来说,这次总算开了眼界,都看得十分投入。之后又有东越、南蛮胡人歌舞献上,众人更是拭目细赏,筵会进行到很晚才结束。

汉元封三年(公元前一O八年)八月十六日,京师长安秋高气爽,空气清新,街市万人攒头。人们及早立于朱雀大街两侧,观看公主出嫁的盛况。北至皇宫门外,南至城门,处处人山人海,城中上至贤达贵人,下至黎民百姓都想亲眼目睹大汉公主盛嫁时的风彩。午时,皇城门洞大开,锣鼓喧鸣,彩旗猎猎,卫尉军士自成行列立于两侧。五百余名皇家羽林军过后,都护将军公乘举、都护副将刘煦一身耀眼弦目盔甲,跨高头战马,威风懔懔地从城门中驰出。围观的百姓一阵欢呼:好英俊威武的将军!知情人还不失时机地向周围人介绍两位年轻将军的身世,这又使人们惊叹不已。

随后跨马驶过是满面乱须如虬、一付凶悍之相的拨胡将军郭昌、一脸傲气自负的因于将军公孙傲和有似儒将风度的贰师将军李广利、轻骑将军鞠达。城中百姓见四大名将出送公主,不由又是一阵雷动。走在将军们后面是手持闪亮军械,步伐悬齐的千余名军士,个个英姿飒爽,意气风发,也引得百姓们啧啧赞叹之声不绝于耳。众军士后面是一乘黄盖宝舆车辇,有人说是皇帝出来了,可语言未落就被知情人一阵子奚落:“知道什么,不懂还瞎说什么?这是梁王,后面还有六七乘都是黄盖宝舆辇,他是赵王、中山王、太子、燕王他们的车辇,不信,你们数着去!”果真不假,又有六七乘黄盖宝马车驶出。

皇室诸王舆辇驶过后,又有十几乘紫幔马车驶出,这次百姓们不用别人介绍便能看出了。因为从车头上旌旗大字,便可猜出车内乘坐的是哪家大员了:他们依次为大司马卫青、丞相石庆、太傅田胜、御史大夫倪宽、太师敦德、光禄大夫屠岸勺、太仆公孙贺、大司农张成、奉常原诩等五大夫三公诸上卿的宝马车舆。随后的是同姓诸侯王、列侯及外亲的车辇,约有三百余乘,又将近走了两个时晨。此时的众百姓,早已将急切见到公主的心提到喉咙上了。

这时,两列皇家士卫各举一面猩红仪幔,上面均赫然绣着“江都公主”四个金黄大字。众百姓见了顿时欢声雷动,不约而同的欢呼着:“江都——公主!江都——公主……”公主和刘彻一起徒步而行,她面如花,笑如靥,频频向百姓们点头示意。刘彻望着欢声雀跃的百姓们,也显得十分高兴,不时地同公主和随行官员们说着什么。官员们时而倾耳顷听,时而捧腹大笑,气氛十分融洽。跟在公主和刘彻后面是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及各国使节,又有千余人。他们按地位等级服有序排列,徒步而行。使节们奇特的服饰和各异的肤色神貌,也吸引了不少百姓们的目光。

行至数丈远,刘彻才驻足牵住公主的手说:“千里修长亭,终有一别。朕就不远送你了。今日送嫁场面是空前末有的,望我儿不负大汉君臣百姓的托付,修好同乌孙的关系。”刘彻怅然动容,爱怜地拍了拍公主的纤纤细手又说:“你且上车去吧!”众官吏及百姓们见公主将去,也无不为之动容,一些柔肠心慈女眷们纷纷掩面拭泪。公主回望了一眼自己自幼长大很少迈出的皇城和已见艾发的皇叔祖刘彻,泪水又一次滑落下来。

“皇祖陛下多保重!”公主对刘彻施以跪拜之礼。刘彻不忍心再看公主,只是无力的抬了一下手说:“去吧,去后多修书给朕。”公主嘤嘤抽泣正欲转身上车,这时,忽闻内官尖叫:“安国侯到!”

安国侯刘柯拨开人群,急奔到公主面前,一下子把公主紧紧地揽在怀中。话还末说出口,泪水早已挂满脸颊。“安国侯,今日是公主出嫁之喜,你又何必这样?”刘彻颇为不悦地说。

刘柯赶忙松开公主,拭了一下泪说:“臣闻公主远嫁,即一路风尘赶来。还好,总算见到公主了!”说着,刘柯双眼又挂下泪来,但还是在努力强装做笑颜。过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似的,急忙向刘彻叩首问安:“安国侯恭问圣安!”

“朕安!”刘彻怒气末减,把目光移向了众人。“臣请准臣出送公主一程!”刘柯请求道。

刘彻看见单薄纤瘦的公主也投了哀求的目光,略略沉思了一下说道:“准!”他可能觉得不该当众斥责安国侯,便又缓了一下口气,补充说:“既为宗室,你也去送公主一程吧!”

刘柯和公主齐声道谢。公主泪眼婆娑地踏上车辇,努力地冲刘彻等人挥过手之后,便放下帘布。刘彻心里又是一阵怅然……

跟在公主车辇后面的是一百多辆满载嫁品的马车,驾驭手连同两侧持枪械的士兵个个英气逼人,赢得百姓们好一阵啧啧赞叹声。殿后的是几百名侍卫和随从人员,整个队伍达数十里长。看到自己越来越远离京师皇宫,想到自己将到一个域外国度,僻远空寂又举目无亲,顿时悲从心生,公主好一阵恸哭。奶妈吴嬷嬷好生相劝:“公主莫哭,天下哪有姑娘大了不嫁之理?况且,您看这场面多大呀,天下又有哪一个姑娘有这样的福份的?”说着,吴嬷嬷倒是自己也抹开了眼泪:“你看,老身这也是高兴的不是。你身边的人一个也不少全跟你去,您有什么可悲的。要老身说,公主当高兴是。看来呀,老身这辈子注定要亨您的清福了,公主!”

公主将头埋进了吴嬷嬷的怀里,又是泪盈盈:“西路艰险,其实嬷嬷大可不必随我而去……”

吴嬷嬷一听不高兴了,嗔怪说道:“公主,连皇上都准了老身去,您还嫌弃老身?”

“去途艰险,此去不知可否有归期!”公主似是对嬷嬷说,又似自语。

公主的辇车出城后,文武百官、众使节及羽林待卫向公主道别后,便开始原路返回。公主及众人马继续前行。

不觉碧山幕,秋云暗几重。西去第一个要经过的县为霸陵,此县离京师仅有十几里路程。京兆尹呼延旺率霸陵县令狄昌、长安县令裴轩、新丰县令左翎羽、蓝田县令丁召等文武百官早已恭侯公主于霸陵城外。公主未下车辇,只是对车外的呼延旺等人说:“人马多,就不进城打扰百姓了。我等在城外休息一下,还要赶路,天黑前要赶到渭城。”

呼延旺率众官吏躬身领命,倒步而下,唯独李叔坪、左翎羽不肯走。见呼旺等人走远,李叔坪才大着胆子走过来说:“公主殿下,我等京属县令闻公主远嫁乌孙,特送了一些土产之物,以表寸心,万恳公主殿下收下!”

公主听后淡淡笑了一下,说道:“二位大人可否知道谏大夫、司空大夫就在左右,你们还是带上东西回去吧!”

二人闻此言连忙面带赧色退下。

稍作休息后,人马继续前行。公主对家令恒桂说:“大忙季节,不要惊扰四周百姓了,叫他们收去笙乐和帐幔,不可过于喧染张扬。”恒桂得令忙去传办。这时,又一小校来报,说前方有位骑驴老叟要见公主。公主不由纳闷,会是谁呢?谏大夫郑叙细问老叟的面相和装束后,不由嗬嗬笑道:“果不出所料,奇人怪才曼倩先生来也!”

“曼倩先生又是谁人?”公主不解地问。

“来者东方朔,字曼倩,他可是位少有的怪才。据说他幼年丧父母,由长兄嫂抚养成人,十三岁学书,始有名气。十五岁学剑术,也颇有成就。十六岁学《诗》、《书》、能诵二十余万言,古今兵法二十多万字也能倒背如流,连皇上都称他为奇才。皇上爱才思贤,曾召他入仕,奈何他常文辞不逊,放荡不羁经常犯上,所以总也得不到重用。当时他跟曹无益同僚共事,因曹个头矮小,常常被东方朔捉弄。有一天,东方朔一本正经地对曹无益说,皇上要杀他。曹无益大惊,跑到皇上那里求皇上免死。皇上不解地问他是怎么回事,曹无益便把东方朔说的话向皇上说了一遍。皇上虽然生气,但也他知道东方朔口无遮拦,经常信口开河。便把东方朔找过来,问他难道不知道欺君是死罪。东方朔听了竟高兴地说,多谢陛下将杀奴才,杀奴才可是件大好事。曹无益身高只有三尺,年俸一千石,钱二百四十贯,奴才身高九尺,也照样食俸禄一千石、钱二百四十贯。曹无益饱死,奴才将饿死,所以杀了奴才,奴才就再没有饥饿之苦了。”皇上听了大笑,便命他做了卫尉之职,俸禄拿到了一千六百石……”公主和大伙听了都笑了起来。

“他的一些奇思妙想也当叫绝,其实皇上也很喜欢他的性格的。他时常直言上谏,顶撞皇上,但从末治罪于他。有时皇上也会同他开玩笑,君臣亲密无间。一次皇上问他,你觉得朕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东方朔眼珠一转答道:‘臣以为陛下之功德止五帝之上,三皇之右。’皇上笑了,又问:‘古今贤士如云,以先生之见用古今贤士组阁最佳方案是什么?’东方朔妙语作答:‘让周公为丞相,孔丘为御史大夫,姜子牙为大司马,毕公高为侯补三公,弁严子为卫尉,皋陶为大理御史,后稷为大司农,尹伊为少府,管仲为冯翊,鲁班为大匠,中山甫为光禄,申伯为太仆……’皇上听了大笑,又问:‘先生可做什么?’东方朔说:‘这些人都在,奴才只能当孩童……’”公主等人听了大笑不止。

“早几年朝廷急用人,外事胡越,内兴制度,国事冗繁。朝中重臣从公孙弘到司马迁均奉旨出外,皇上便将东方朔升职为太中太夫,随后又擢升为郎,与枚皋、郭舍人伴于皇上左右。他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且文辞幽美精堪,明白晓畅,妙笔生花,皇上喜批他的奏折,有时百读不厌。他似乎明白了这一点,奏折越发写得冗长,有的竟达数万言之巨,让皇上足足阅读了一个多月时间才把它看完。”

“真是个奇才,他现在何处任职?”公主问。

“在齐国诸便王府听差。”郑叙无不惋惜地说:“个性如初,不思悔改。”

“齐国距此千里之遥,他来一趟也不易,就让他来见我吧!”公主对桓桂说。过一会儿,东方朔着一身粗布麻衣,头戴一破笠倒骑毛驴而来。

“曼倩兄喜倒行逆施,这连骑驴也不同常人。”太仆公公孙贺冷嘲道。

“所以至今听令于边郡小国,而子叔兄如步青云,想必全凭迎和耳!”公孙贺脸色倏变,本想再争几句,被宋炳撞了一下,劝他道:“东方先生是天下第一嘴,太仆公就不要与他争执了!”

“先生大名久闻,何不转身想见?”公主问东方朔。

东方朔仍不肯回头:“老夫无脸见公主殿下。公主盛嫁,举国惊动,大小官吏皆携财相送,而老夫出无完衣,更无一文相送。”

“既然先生如此看中这些,千里而来又出何因?”公主反问。

“老夫曾经研《易经》,说句不恭的话,公主及诸公莫要见怪。卜得公主有三难,专程来是想送公主一秘决,以化劫难。”说罢,他从袖中取一锦囊之物,让桓桂呈交公主,并说:“现在不可打开,等必要时再打开。”

公主颔首致谢:“多谢东方先生了。我送先生一些银两吧,以资先生生活之用。”

东方朔笑道:“老夫在世上无求无欲,要钱又有何益?公主志存高远,明于礼仪,老夫佩服。去乌孙国,公主切记几句话:论事非,不论利害;论顺道,不论成败;论万事,不论一生。无论前途坎坷,都要襟怀天下黎民苍生……人生即面临着死,一生即为死的过程。公主虽年轻,但一出京师就将名垂青史。莫说是女子,既便成千上万英雄男儿,也是所力不及的!老夫垂垂暮年,无力随公主赴西域,然老夫的确为公主的壮行而无数次羞容。”东方朔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倒是老夫想用这头毛驴同公主殿下换马匹,不知肯否?”

众人听了嗤嗤笑开了。公主也不由双眉一挑,继而一笑说:“那就依先生,换一匹马吧!”

“不,应该是十匹马!”东方朔顶着众人的讪笑,大着嗓门说道。

“一头驴能敌十匹马?”公主有些费解了。“是的,一头驴能抵十匹马。若是不肯换,就当老夫没讲。”东方朔认真地说。

公主笑了,说:“好吧,十匹就十匹吧!”她知道东方朔并非好财之人,用驴易马也许是自有他的玄机。况且,人常说一言能值千金,何况他是用驴换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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