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楚手上扇子一甩,在空中划了个弧,颇有兴致地扫了我二人一眼:“巧。”
那黄小姐笑得十分暧昧:“东方姑娘,这位是……?”
“哦,这位是李家少爷,李萧玄。”我镇定的说,“二位这是去游湖啊?”
那黄小姐笑道:“我还以为东方姑娘果真不食人间烟火呢,原来……”她颇有深意地打量李萧玄一番,笑道,“这李少爷也是风华绝代啊。”
我干干笑了两声:“那是、那是。”
她又清了清嗓子,拉着江子楚的手道,“时间不早了,子楚还要去千里湖献舞,我先陪他去了。”
这称呼由“江公子”变成“子楚”无疑宣告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大大亲密不少,我无奈叹了口气,深深体会到了当初范蠡使用美人计送西施去吴国的痛苦。
江子楚目光望向我:“姑娘可有兴趣看我的剑舞?”
他眼神一派淡然,然而眼底深处却有一丝深深的期待,仿佛是从内心深处蔓延出来直指我内心,心就这样被牵动。
然而,我能去么?
如果我不能许他未来,又何必再让他为我伤神。
他看我沉默不言,嘴角浮起一丝笑容:“看来姑娘不屑于去看在下的剑舞,这也难怪,这普通的歌舞在姑娘眼中又怎么与李少爷相提并论?”
他这招以退为进实在不怎么高明——无非是为了逼我去看他跳舞罢了。其实我很想告诉他不必如此,因为无论将来如何,我都无法不承认早已喜欢上他这个事实,并且是老掉牙的一见钟情。
然而,我却不能说太多,只对他微微一笑,道:“东方一定捧场。”
他这才点头一笑,越过我身旁向前走去,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白色绢丝衣袖抚过我手背,清凉丝滑仿佛山中清泉一般,不由让我心中一动。我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有些失神,李萧玄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戏谑道:“姑娘还看?人都走远了。”
我尴尬地转过头笑笑,指着前头的酒楼:“你饿了没有,不如我们进去吃点儿东西?”
他眉头微扬:“这里可是全庐陵最贵的酒楼,你……”
我豪迈地拍了拍胸脯保证:“你放心,不会压你在这里抵偿饭钱的。”
他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好。”言罢随我上楼,我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刚好可以眺望不远处的千里湖。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此时千里湖上波光粼粼,画舫往来络绎不绝,李萧玄替我倒上一杯茶:“姑娘可是在找江公子?”
我收回投落于湖上的目光,微笑:“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人?”
他抿嘴一笑:“姑娘虽然人在这里,心只怕早就飞到那人身边去了。”
我装模作样的小啜一口:“这么明显?”
他抬头凝视着我:“姑娘对他可是认真?”
我微微叹了口气,并不答话,他接着说:“江公子自然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但是他前些日子还跟庐陵王的女儿混在一起,如今又跟那位小姐纠缠不清,姑娘难道也跟那些世俗之人一样,被他外表迷惑了么?”
我惊觉男人之间的嫉妒比女人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无奈地摇了摇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他似笑非笑,指着窗外的千里湖,起身靠近我,脸庞离我不过一分的距离:“姑娘方才答应了江公子去看他跳舞,不会食言罢,再不去可就晚了。”
我遥望千里湖周围已是人山人海,湖中央的画舫上隐隐约约可以捕捉到他的白色身影,有鼓乐声袅袅响起,他水袖猛然挥出,仿佛一道电光直冲云霄,天幕如同挂下一道云母屏,轻纱似雪、似白烟弥漫于江上。
人群中混杂着男女老少均发出惊叹赞美的声音,几乎接近疯狂。
我含笑望向窗外江子楚的身影,说:“在哪里看都是一样的。”
李萧玄微微动了动嘴角,没有再说话。
我起身想将这舞蹈看得清楚一些,迈了几步走向另一边的窗户,恰巧身旁是一个包厢,只用屏风隔开。我伸手扶住屏风,探头向外望去,却忽然听到包厢里传来细微而低沉的交谈声。
“皇太女确实不在京城,这是柳丞相派人传来的消息。”
“阿姐,你还想瞒我,昨天你和父王的话我都听到了,皇太女就在庐陵。”
“嘘——不得胡说……”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哼,既然在庐陵,她就别想活着回去!”
我心中霍然一惊,慌忙起身,正欲离去时,却恰好不小心踢到了散落在地上的一根筷子,发出一声轻响。
“谁?”屋内传出一声冷喝。
李萧玄正巧向我走来,似是等的不耐:“姑娘……”
我迅速向他打个噤声的手势,他皱眉不解,眼里全是询问,我来不及解释耳边已经传来包厢中人的脚步声。
我心中一慌,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绝对不能被发现,双手微微紧握成拳状,情急之下,一把将李萧玄拉近身前挡住我,继而靠在他怀里。他微微一愣,脸颊泛红,下意识地便要推开我,我拉住他胸前的衣襟,用微弱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别动。”
他气息散落在我脸庞,含笑道:“好。”
窗外的剑舞似是已经到了最精彩的部分,水袖仿佛流云在天际穿梭,最终如流星一闪而逝,又恍若江海凝聚的清光,被江子楚平静而干净利落地收回手中。他淡淡地向我这个方向瞥了一眼,我们之间相隔极远,他那一眼却越过茫茫众人直直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长。
我心中复杂难辨,一时之间无法解释,然而为了增加可信度,不让庐陵王那一双儿女怀疑我,只得忽视他的目光,用哀怨的声音对李萧玄道:“这一辈子,我都不要你离开我,你死我也死。”说完我自己先打了个寒颤。
李萧玄也抖了一抖,紧紧抱住我,深情地说:“好,我们生死相依,永不分离。”
我听到他的话又颤了一颤。
身后传来一个不屑的男子声音:“没什么事,不过是一对偷情的男女罢了。”
又一女子冷声道:“我们还是走罢,这里人多嘴杂。”
我靠在李萧玄怀中片刻,确定他们二人离去才敢将脑袋探出来,不觉松了口气,抬头时却发现李萧玄似笑非笑的望着前方,我顺着他的目光探寻而去,看到江子楚冷淡的向我望了一眼,漠然转过头去,回到了那黄小姐身旁。
我自叹命苦,李萧玄却越发兴奋,忍不住掩口而笑,连饭也不肯再吃:“姑娘,我们不如出去热闹一番吧。”
我惊觉他不怀好意,遂问道:“你想去哪儿?”
他笑:“今日可是七巧节,当然要去游湖放河灯了。”顿了顿,他又说道,“不过这河灯要等到晚上才能放。”
原来这里七巧节的习俗是游湖放河灯,我在心中掂量一番,正思量遇到江子楚的几率有多高,他已然拉住我的衣袖,将我向外拖去:“快些走吧,晚了就租不到船游湖了。”
结果证明我们不止是晚了,而且是很晚。不止租不到船,连船夫的影子都看不到。湖中大大小小的画舫船只漂浮着,我们二人只能干巴巴地在湖岸被太阳晒。
我举起一只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想了一想,对李萧玄道:“李少爷,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
“嗯?”他轻声询问。
“一个是我们走,去别的地方玩。”
他转头问我:“另一个呢?”
“另一个是去别的地方玩,我们走。”
他沉默了。
我觉得秋日阳光实在刺眼,不觉将两只手都挡在额头前,许久不见他回答,不禁向他望去。
李萧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指向前方:“或许还有第三个选择。”
我“啊”一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禁叹息一声:天亡我也。
墨菲定律教导我们:如果你担心某件事情发生,那么它就一定会发生。
此时此刻我觉得这个定律十分非常地伟大,因为我看到那黄小姐和江子楚在画舫前相依而立,江子楚望向我神色淡淡,倒是黄小姐颇有兴致:“东方姑娘,一时半刻你是等不来船的,不如上我这画舫玩乐一下,可好?”
我迅速地瞥了江子楚一眼,觉得此刻不是一个解释的好时机,正想推辞,李萧玄已然道:“只是怕扫了二位雅兴。”
江子楚微笑道:“我们还怕打扰了二位独处的时间。”
李萧玄笑得粲然:“哪里哪里。”
黄小姐道:“既然如此,那就上来吧,多个人多几分热闹。”
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丝毫没有给我反抗的机会,于是就这样,我极为不愿地踏上了画舫,勉强装出十分欢喜的样子:“多谢黄小姐。”
黄小姐只笑着冲我一点头,并不多言。
江子楚扫了我二人一眼,走到我们身边,对李萧玄善意地笑道:“李少爷,久仰大名。”
李萧玄十分有礼貌的回答:“江公子,一舞惊人啊,在下实在佩服。”
他们二人如此友好的问话总让我觉得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果然,江子楚转头望向我道:“仙姑,好啊?”
我心中一跳,讪讪笑道:“好、好……”
下一个字再也说不出来,脚上忽然一阵刺骨的疼痛,江子楚沉痛地踩我一脚,扬长而去。
他仍旧穿着刚才舞蹈的舞衣,宽大的衣襟袖袍挡在我身前,恰好能够遮挡众人视线,是以众人都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李萧玄看我忽然间弯腰捂肚,不由上前一步扶住我,略显紧张地问:“你怎么了?”
江子楚也回过头来,走到我身边,关切地问:“是啊东方姑娘,你没事吧?”
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我只能无所谓地笑了一笑,对江子楚恨恨道:“没——事。”顿了一顿,又对李萧玄笑道,“就是肚子忽然有些疼。”
李萧玄“哦”了一声,声音奇怪。
黄小姐道:“要不要找大夫来看一看?”
我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不要因为我坏了大家游湖的兴致,我去那边坐一下就好。”
“我扶你。”李萧玄十分积极。
“不……”用字还没说出口,李萧玄十分用力地捏上我臂膀,生生将我接下来想要说的话扼杀在摇篮中,我倒吸一口冷气,听他用十分温润的声音说道:“我扶你去那边坐,好不好?”说话时又暗暗捏了捏我的臂膀,我叫苦不迭,连连点头:“好好。”却不敢去看江子楚的眼眸。
刚一迈入画舫,李萧玄便放开了扶住我的手,捂嘴哈哈大笑起来,我瞟他一眼:“那么好笑?”
他笑得喘不过气,一边笑一边说:“我还从没跟别人如此争风吃醋过,实在有趣的很。”
我无奈地摇头:“你是有趣,我可惨了。”
他笑道:“想不到这江公子吃起醋来一点儿都不输常人啊。”
我长叹一口气:“你别再跟他闹了,我可受不起。”
他眉头一扬:“我偏不。”那模样活脱脱像个十七岁的倔强少女,我想了许久,觉得实在没有词能跟这三个字相媲美,终于说不出话来,干脆跟他干坐在这里大眼瞪小眼。
他望着我郁闷的样子却笑得越发厉害。
没过多久,就有个小厮过来喊我们吃饭,黄小姐十分富庶且好客,食物非常丰盛,于是我们四个围成一桌开始吃饭。
我偷偷望了江子楚一眼,他已然换上了平时的那件绢纱白衣。
由于刚才并没有吃什么东西,我确实饥肠辘辘,望着丰盛的食物差点流出口水,怎料刚夹起一块菠萝,江子楚便用筷子按住了我的筷子,关心地说道:“姑娘不是肚子痛么?不适合吃冷食。”
我望着他许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也是。”
又夹起一筷子鸡腿,李萧玄道:“你肚子不舒服,不适合吃油腻的东西。”
我恨恨望了他一眼,无奈道:“是么?”
他非常肯定地点头。
我放眼望去,终于夹起一筷子菠菜,兴奋道:“那我吃菠菜可以了吧?”
还未入口,便听那黄小姐高声叫道:“不行!这菠菜里放了辣椒,不适合你吃。”
李萧玄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一双眼怜悯地望着我。
我惆怅地放下筷子,望着那黄小姐——你凑什么热闹?!却终于说不出话来,无力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干巴巴望着一桌丰盛的食物。
江子楚拿起汤勺盛了一碗汤递给我:“喝些滋补的汤吧,这个适合你。”
“多谢江公子。”我道谢,同时松了口气——他终于整我整够了,我也就不必太过担心。拿起汤喝了一口却忍不住猛地吐出来!
——咸死我了!
江子楚示威一般看了我一眼,不动声色地摇着手中的扇子。
究竟是谁说“最毒妇人心”,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没有见过男人争风吃醋的样子。
黄小姐十分关心地问道:“你又怎么了?”
我咳嗽两声,断断续续道:“太……烫……太烫,我去漱口。”
飞一般离开座位,我走入船舱内拿起一杯茶猛地漱了漱口,方觉得好过些,背后一阵轻风拂过,伴随着江子楚幽幽的声音:“这汤还好喝么?”
我转头望向他反问道:“这汤是你亲自盛给我的,怎么会不好喝呢?”
他悠然一笑,凑近我几分:“那一会儿出去不妨多喝一碗吧。”
他身子向前一倾,面庞离我不过一分的距离,眼波如水,扇子刚好落于我衣襟前,轻轻拍打着。我感觉心忽然漏跳半拍,仿佛呼吸可闻,忍不住伸手握住他手里的扇子,手指不经意间划过他肌肤,却是冰凉如水。
“别闹。”我轻声。
他呼吸有微微急促,将扇子抽出来,迈开几步距离,并未说话。
我理了理头绪,对他道:“有时候眼见也未必是事实,今日之事,实在万不得已。”
他轻微点了一下头,方欲离去,我对他道:“等一下。”
我看他疑惑地望着我,凑近他几分,压低声音说道:“一切小心,庐陵王已经知道皇太女就在庐陵,此地不宜久留。”
他怔了一怔:“怎么会?”
我说:“速速离开此地吧,再留下去,你和她都有危险。”
他蹙眉:“那我去哪里?”
“帝都。”我道,“山高皇帝远,若想让皇太女替你翻案,你们必须立刻回帝都。”
他颔首,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望着我问道:“那姑娘呢?”
我微怔:“我?”
他似是想了一想,才说道:“我希望姑娘能帮我。”
我微笑:“到了帝都,皇太女自会帮你,我一介草民,又帮得了你几分?”
他还欲说话,我挥手制止:“出去吧,时间太久会引人怀疑。”
他嘴角微微动了动,终是迈步而出。
我双手微微握成拳状——他方才分明是邀我同他一起去帝都,我为什么不答应?我究竟是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