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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有一条河流由南至北横贯楼村,楼村的老人们对它的称谓是洼河。只有梅雨季节,洼河才真正名副其实,一到夏天,它的功能仅仅是孩子们翻泥鳅的娱乐场所。聪明的楼村人,干脆在断桥下筑出一个圆形的泥坝,形成一个小的水域,奇怪的是这里无论什么季节无论何种年份,都从未干过,于是,真正的洼河在一代一代的流传中逐渐失去了其昔日的荣光,在众多更年轻的人的心目中,它早已与楼村的历史一起消融在时间深处,而被大洼所取代。大洼,这一人工铸成的水域,仍是楼村人心中的洼河,并毫无阻碍地被指称为实际意义上的洼河,开始成为滋润一代又一代楼村人的唯一养分,它时而浑浊时而清澈,波澜不惊的表面之下,同样掩藏和融化了许多东西。有一年,一个三岁的孩子失足河边,但打捞三天,都不见尸体,有人说要放干水,老人们反对,说这几十年从不干涸的是楼村人的精神气,绝不能干掉。所以,那孩子的尸体就永远在河里面了,他自然会成为各种水中生物的食物,同时他亦会分解到人们挑水的水桶里,然后会随着各种食物一起进入人们的肠胃。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农药瓶或者人们的粪便,它们也被无情地扔进河里,还有一些家畜,它们毫无忌讳地在浅水处游荡、洗澡,再吞下被自己弄脏的河水。

这些楼村人都知道,但不以为意。世代伴河而生,洼河几乎成为楼村的图腾。没有图腾会残害它所保护的生灵。楼村每年一次的祭祀活动都在洼河边进行,场面宏大而精细。祭祀的日子是楼村几个最老的老人们商量几天才决定下来,他们会观测天象,并盛情邀请来算命先生和风水先生,最终确定当年祭祀开始的准确时分和方位,然后召开全村大会,权威地宣布。从有楼村开始,从来没有哪个楼村人不把祭祀看成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无论男女老少,鳏寡孤独,全部到场。不过,近些年已有所改变,一些外出上学和打工的是回不来了,这些人便经常成为老人们埋怨和唏嘘的对象。但历史的轨迹不会更改,无论良善与否对错与否符合传统与否,都会毫无商量余地地奋勇向前,老人们同样无能为力。外出的人越来越多,楼村的祭祀开始成为一种虚妄的形式,并渐渐被诸多年轻人所诟病。历史从这一代开始将不再得到应有的尊重,从这个意义上说,楼村之外,寄托了他们的最终理想,那么楼村最终的分崩离析也就在所难免了。

于是,一些家族内部的矛盾,不再依仗老人们一言九鼎的调解,在二十几里之外的镇上,开始设立了一个法庭。当第一对矛盾者互相纠缠着奔去又互相搂肩而回时,就注定楼村老人们和楼村历史的威望迟早势必消解。那一年,楼村最有威望的老人辞去村长的职务,楼村人开始轮流当村长。从此以后,一旦矛盾出现,楼村人的解决方式只有三种,去法庭,和解,或者大打出手。

毕安云和李铭英两家的仇恨就恰如其分地诠释了这三种方式的不同作用。1999年的春天,火红的映山红和带毒的金黄的老虎花相映成趣,像一幅精心织就的油彩画覆盖整个七家山。乳黄色的小鸡可以张开稚嫩的翅膀在稻场上四处乱跑的时候,一天上午,毕安云被毛天水从稻田里匆忙叫回,来应对李铭英的挑衅。

几天之前,毕安云请邻村的张砖匠来量了地基,并最终确定建筑新房的外围线。这条外围线距离李铭英家的只有半米不到。当晚,一个风狂雨骤的黑夜,洼河的水面以跳跃而起的姿势迎接着连绵的雨滴,断桥的西侧二十米处,一颗枯死的枣树上电闪雷鸣,映照出乌云密布的低垂天空。李铭英踏着夜色和积水,冒雨拎着一盒东西进了毕安云的家门。

老嫂子,李铭英看着桌子上的残羹冷炙说,这些年楼村的生活确实好不少了。能看出来,她极力显得彬彬有礼的表面之下,潜藏着某种急不可耐要冒出来的焦虑。

毛天水把自己的椅子让给李铭英,蹲到石磨上。毕安云说,还是指靠小丰,我们没文化的人,哪能从地里刨出这些东西呢。

李铭英不想接这个话题,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只好闷声问,小丰在外面混得还好吧。

好不好我们也不知道,虽然他是说,等些日子会接我们过去了,这应该是还好吧。但我们不去,我们过不惯那种城里的生活。毕安云咋咋嘴半天,用手从嘴里挖出一根肉丝,捏着看了半天,又扔进嘴里嚼起来说,那是他们年轻人的日子,和我和老毛没关系,也不想到城里遭他们的罪。你家的飞云呢?

小丰是个好孩子,李铭英温和而宽容地说,算是有出息的。老嫂子。

有事你说话,毕安云面无表情地说,都不是外人。毛天水用力猛抽了一口烟,也毫无热情地笑了几声。

李铭英把手中的盒子富有力度地轻放在桌子上说,小丰肯定是不回乡下了,听说他要自己开公司了。我家小云还要找她小丰哥买电脑呢,我听说那东西挺高级的。我是说,建房子的事情我们能否商量下。

怎么商量,毕安云摆出一副来者不拒的迎接姿势,接着又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说,都可以,你不妨直说。

那我直说了啊,李铭英低头咳嗽几声说,都是本家,我们应该说一直给你们方便,田里过水什么,我们从来没有为难你们吧,我家老顶是个老实人,老毛只要一句话,他从来没有不来帮忙你家双抢的,小丰毕竟常年不能回家。除掉那件事。

别提那件事,毕安云快要瞎了的左眼也瞬间逼出一股寒光,但随即又暗淡下去,她朝毛天水瞟了两眼说,都过去了,不定是福是祸,年轻人的事谁都管不了。

是啊,我不该管,小丰很好,李铭英有一丝受到嘲讽的愤怒情绪滚过眉头,但从语气里却根本听不出来,她说,我想,你家的房子地基能不能往后挪一点。

怎么挪?毕安云声音爆炸起来。

你们建的是二层,我们是平房。雨天,水都滴我们屋顶上和地基里了。

那是你们的事,我们按照祖传的地基做的。毕安云丝毫不觉得自己态度的突然转变有什么不妥,兀自地点头。

不能这么说,毛天水插话说,都是本家。他还想说什么,但一看自己老婆凶恶的眼神就不敢开口了。

我知道,所以才来求你老嫂子。祖上是这样的,但原来都是一层,彼此影响不大。现在,你怎不能就这样摧倒我们家的房子吧。

我们怎不能就这样答应你吧。

我来之前就想好了,不会让老嫂子吃亏。我家老顶给你们免费做工,另外我们补偿你们一千元。

不要不要,毛天水又插话说,都是本家。但同样他马上又硬生生吞下了还没出口的话。

毕安云没有表态。

李铭英起身,走到门口转身说,那是飞云捎回来的一些点心,你们也尝尝。

毕安云事后对人说,若不是李铭英的最后那句话,或许事情会有转机,一切都不会朝最糟糕的方向发展。那个窗外不时闪射白光并且白光不时冲进屋内把毛天水蜷缩在床的身体,把镜子里的她自己,把这个破旧屋子里的各个角落,特别把桌子上的那盒点心冲刷得雪白的电闪雷鸣的夜里,后来她就一直站在窗口,看着楼村西边那座时而乍然闪现时而湮灭在沉寂无边的黑暗之中的断桥,她想都没想就把那盒点心扔出窗外。她听着许多早已破碎的瓦片在暴雨中的呻吟,终于最后下定决心,她要建新房子,还就要那样建。

显然,完全知晓两家过去的楼村人明白这话里的矫情和脱嫌之处。绝不是因为某盒点心,也不可能是因为李铭英提了毛飞云的名字勾起了毕安云的伤心往事。其实,李铭英对此的总结再合适不过了,这都是源于报复。

第二天,天空经过一夜雨水的洗礼,清澄、透明而高远,毕安云仿佛并未经历昨夜的事件,大呼小叫地指挥毛天水配合如约而来的张砖匠准备建房的前期事宜。当有路人询问,毕安云会一反平日对人不理不睬的常态,满面笑容地回答所有问题,并心满意足地接受人们的祝贺和恭维。她跑上跑下,身手敏捷,仿佛这件喜事瞬间抹去了她年龄的历史和身体内的顽疾。人们知道,这件事情后面的纠缠以及其后果目前还无法想象。但这一刻,毕安云的眼睛和神情里确实看不出丁点焦虑。或许有,只是人们无从在藏匿很深的内在里发现,或者她已经想到了解决办法。人们同样注意到,在毕安云忙前忙后的背影之后,在仅隔几丈之外,李铭英就倚在门口,面无表情不声不响地注视着这一切,但她不可能只是一个旁观者。

三天以后,一个毕安云精挑细选的黄道吉日,张砖匠领着一干工人浩浩荡荡地前来开工。李铭英举着一把斧头站在毕安云量定的地基线上,愤愤地用斧头劈叉出一条又一条残忍而血红的弧线,她尖叫的声音使楼村历史的尘埃翻飞不已。“谁敢动手,老娘就跟谁玩命。”没人敢上前,包括她身后不远处急得团团转不停跺脚却无计可施的丈夫毛基顶。早晨九点钟的楼村仿佛静止了,楼村人不约而同地从各个角落里奔出来,沉默地观赏着这英勇的一幕。人们都兀立当地,心跳加速又无比兴奋地猜测着事态的可能发展,包括毛天水,他憋红的脸不停地朝毛基顶张望,有着上去讲和的巨大冲动。只有一个人,从水田里被叫回来的毕安云,从容不迫地挑起边的一把洋叉,冲到李铭英的对面,针锋相对。两个外姓女二人在楼村历史上的真正对峙从此拉开序幕。

颇有威望的某个楼村人曾一语中的,这场战争其实与楼村无关,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确实,毕安云和李铭英只不过借了楼村的地盘来解决她们的私人恩怨。更为关键的是,这种私人恩怨其实不可捉摸,甚至根本不存在,因为如果它发生在毛基顶与毛天水之间,早就在他们蹲在一起抽烟时,随吞进吐出的缭绕烟雾一起淡于无形了。他们同是楼村人,他们的祖辈几代之前还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他们有着楼村人不计前嫌、万事摆开来说的良好秉性,但是,他们也有另外一个共同点,做不了自己女人的主。

这场战争十几秒内就结束了,以毕安云的失败告终。过程毫无新意,其精彩程度远逊于城市某个工地上工人们与前来挑衅的流氓地痞们的械斗,而且也让某些个别楼村人大失所望,时间的长度、精彩性、结果的惨烈都没有达到他们的想象。李铭英用斧头砍断白色的地基线,毕安云吼叫着端起洋叉前冲,叉尖正对李铭英的肚子。李铭英敏捷地闪过,斧头直劈毕安云的两只胳膊。毕安云无奈,只得放弃洋叉,缩着胳膊朝后退。李铭英逼近,并用斧端重击毕安云肩胛骨,后者疼痛难忍,跌倒在地。李铭英一脚踏在其胸口上,高扬起斧头。毕安云紧皱起眉头瞪圆着眼镜,毫不畏惧。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尖叫声,最终李铭英只是用斧头架在毕安云的脖子上。她同样一句话不说,只是与毕安云四目怒视。几分钟后,她撤下武器,转身对张砖匠命令说,后退一米,改建地基,不然老娘取了你的狗命。久经世面的张砖匠也唯唯诺诺地说不出话来。

是这样的奇耻大辱而非那肩胛骨所受的重重一击让毕安云在县医院里住了半个月。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几乎时刻在医院照料她的毛天水,这次居然一反听命于她的常态,隐秘地让张砖匠按既定计划施工。于是,等毕安云出院回家,新房都已经拔地而起两米之高了。令老实而胆战心惊的毛天水意外的是,这次毕安云对他并无过多谴责之语,更令他不安的是,此后毕安云并不像从前一样一手揽下整个建造工程的规划及细节考究,她只是冷眼旁观不闻不问,偶尔,她会越过墙体,来到与李铭英家之间,用眼镜丈量尺寸,盯着那后退的一米线长时间发呆。

毛基顶专程到毕安云家来过一次,他伸着头,佝偻着背在门口就张望着自己进屋后的落脚点,他一时还想不好自己站在哪里合适,正如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来意一样。此刻,他已经有些责怪自己冒失的提议了。在昨天夜里十点多,毛基顶与李铭英窝在床上仍然听到那边传来搬弄东西和毕安云指挥毛天水的声音,毛基顶咽了几次口水,很细致地润润嗓子后,才小心翼翼地对李铭英说,你看,谁家造个房子也不容易。李铭英闷不吭声,毛基顶胆子壮了些,又说,他们也没过界,你看你弄的那些事。

他觉得自己说得很在理,所以还意犹未尽地拍了几下李铭英身上的被子,借以传达他不好直接说出来但相信李铭英一定能明白的责怪意味。孰料李铭英蹭地坐起来,声高八斗地说,这我就听不懂了,这是你老毛家的基业,与我一个外姓女人何干,我拼着老命兵刃相见,保护基业,你却来说风凉话了。毛基顶几句还想出口的话顿时噎在那里,他憋得满脸通红,但多年的生活早使他明白,在这个家,大事上绝没有他说话的份,他开始哆嗦着从床头柜的衣服里摸烟。李铭英朝那边看看,那里是白炽灯照不通透的墙壁,毛基顶巨大的影子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他那硕大的手指头正哆嗦着折成两截,在某处更黑暗的影子里扒拉。但李铭英却仿佛看见墙壁的那边,毕安云还在门灯下忙碌的身影,以及在黑夜里也清晰无比的地基线。

她是没过界,李铭英态度缓和了些,慢慢靠向床上悠悠地说,但她家的滴水会过界。幸好飞云是女孩,而且你这头笨驴的下一代居然都这么有出息,她在城里是不会回乡下住了。但我总得还活个十年八载的吧。你要跟她们去城里我不管,我不去,我过不惯那种悠闲整日就吃饭睡觉的好日子,我可不再想天天买菜做饭伺候她们还听她们挑三拣四没完没了说那些不三不四我受不了的话。她是女人,还不一定当得了家呢。总之,我不想住会因滴水时刻有倒塌可能的危房。

毛基顶咕噜着嘴说,你的女儿还有当不了家的。他这句玩笑话并没有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

李铭英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这房子我要住到死,我宁愿病死也不想被房子压死。这房子还是你父亲七十年代为我们结婚造的,二十多年了,可经不起他家天天滴水的折腾。我早想象并观测过了,按照她量的地基线,我们一天甭想照到多少阳光,家里什么东西都要发霉,连你这个老不死的也要发霉。都是本家,她凭什么那样欺负人,她就是忌恨我,故意的。

毛基顶不顾她的诅咒,装出笑得哈哈响的样子,嬉皮笑脸地说,是啊,都是本家,你胜利了,人家也很没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得表示一下吧。

李铭英倏地把被子蒙在头上,仿佛毛基顶这话根本听不得,又仿佛这话与她心里挥之不去但她就是不愿接受的某种想法不谋而合。就在毛基顶吧嗒着香烟不知如何继续游说的时候,李铭英突然说,又没谁想跟她成为仇人,要去你去,我不去。上次飞云回来还带了两盒补品,别提飞云的名字。

老实巴交的毛基顶这次是真开心地笑起来,像一个埋藏心里很久的想法不敢提及却没太大困难就得偿所愿的孩子一样。他有点憋不住兴奋地说,飞云那事也瞧你闹的,当时……。李铭英在被里猛地用劲蹬了他一脚,于是毛基顶以最快速的方式关灯,蒙头睡觉。

现在,毛基顶就站在毕安云新房一楼堂屋的正中央。这个刚落成的新房,四处还遗留未完全处理好的痕迹,但已经光彩照人,洁白的墙壁甚至能照出人影来,特别是毕安云去县城精心挑选的中堂画,一个拄着拐杖的白胡子老寿星和男童女童,以及两孩子手里捧着的仙桃,这张大红背景的画说什么都让人心里充满喜悦之情。

毛基顶在堂屋里转悠半天,听出毛天水和毕安云都在二楼收拾东西,但就是不知如何开口喊他们下来,又不敢落座,甚至不敢声响很大的走动。他就像一个白天潜入别人家里准备行窃却又不知从何下手的小偷一样,紧张而漫无目的地轻手蹑脚地转悠,其实,他只不过是原地转圈而已。他下意识地掏出烟,刚点着,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与自家坑坑洼洼哇的泥土地面完全不一样的浅灰而洁净的水泥地面,马上快速走到门口,扔掉香烟,并回头朝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看,怕被人发现。以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认为,任何一个不良细节都将被这些女人抓住不放,并极尽所能地放大,他可不想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自己企图化解矛盾的善良愿望因为自己的一根烟而功亏一篑。同时他注意到,自己的女人李铭英正倚着门廊露着半边脸朝这边探望。他顽皮地朝她吐了下舌头,但她好像没看到。又过了几分钟,李铭英挎着一只菜篮从毕安云的门前走过,神情专注又显得漫不经心地朝里面张望。

毛天水从二楼下来了,一看到毛基顶就显得格外热情,拉他坐,又是递烟又是倒茶。毛基顶在毛天水面前倒很自在,毕竟是一块光屁股长大的,两人同龄,虽然已隔三代,但关系一直要好,小时候一起上学,一起断桥下捉泥鳅,一起去隔壁庄偷桃子,一起当红卫兵小将,成年后一起去外地卖毛线、卖鞋、卖鸭子、卖石磨,可以说,那些年全国各地的四处闯荡,经历的那些丰富的困苦事件让两哥俩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虽然两人结婚后彼此的女人都是要强的性格,由此两家产生了不少摩擦,但所幸两人都是不做主也做不了主的软弱个性,以致矛盾再多,两人至今均心无芥蒂。只是在彼此女人面前,他们倒不敢表现得多么亲热,在山上地里锄草时,只要两人碰到一块,必然坐在树荫下抽着烟聊个通透。

毛天水看看桌上的东西,先开口说话,老顶,犯不着这样,这事不怪你,也怪不着铭英,天天滴水总不是小事。毛基顶说,怪我们,万事好商量嘛,她说什么也不该那样,伤了和气伤了感情。两人还在彼此都大把揽责任的时候,毕安云也下来了。他们马上意识到自己说话屁都不顶,赶紧闭嘴,闷头抽烟。

毕安云也煞有介事地很端正地坐下来,瞧了桌上东西几眼,语气十分刻薄地说,哎哟,又来行贿怎么着。毛天水想呵斥她又不敢,温吞吞地装笑说,安云,不要那样说话,这里没老顶什么事。

就是啊,毕安云阴郁地说,又不是你一个人知道老顶是好人,所以,谁惹的骚事谁来啊。

毛基顶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说话了,老嫂子,他称呼之后愣了半天才接着说,我是来道歉的,我们不对,让你受伤了,我们商量过了,说什么都得来看看你,医疗费多少,我们全出。

毕安云对他的提议不屑一顾,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东西问,这又是飞云带回来的吧,真是个孝敬的孩子。

不是,毛基顶赶忙说,他突然学会了顺口扯一句,是我们特地让我侄女刘青寄回来的,送给老嫂子补补。

毕安云眼里的光黯淡了一下,她幽幽地说,没多大事,我躺在医院里专门想事情呢,这个家整日靠我操劳,正好乘机歇歇。刘青的东西我收下了,我喜欢这个小丫头,当年她还一门心思献殷勤想做我儿媳妇呢,代我谢谢她。老顶,用不着你来道歉。但我这口气我咽不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在全村那么多人面前丢面子,这滋味不好受,以后日子也没法过啊,不信你让她过过看。我是按地基来的,祖上定的,我可没越线,我过不好谁都别想过好……

好了,毛天水鼓起勇气打断她。

毕安云满不在乎地瞄了毛天水一眼,接着说,我要求不过分,她得劳动大驾亲自来道歉一次,这事就算结了,你跟老毛还是好兄弟。

毛基顶又坐了半晌,实在找不到话说,闷头抽烟又找不到掸烟灰的地方,而且他打心眼里认为毕安云说的在理,人家没让当全村人面道歉,把在全村人面前丢的脸再在全村人面前找回来就已经很仁义了,所以他就自觉更不该找话来反驳和解释了。闷坐良久,他起身告辞。他把荷包里的两千块钱直往毛天水怀里塞,这事他倒根本没有和李铭英商量。但毛天水死活不要,两人纠缠半天,结果毕安云一句话就有了分晓,老顶,我们不要钱,道歉就行了。

毛基顶还想拉扯,但看看毕安云的神情,他就低头弓腰怏怏地走了。

平生第一次,毛基顶在李铭英面前直起了腰板。他把李铭英按坐在椅子上,李铭英寻找各种急需出门的理由,几欲起身,但毛基顶置若罔闻,他回答李铭英的惟一方式就是沉默而更有力地把她重新按坐下,自己仍然气呼呼动静很大地绕着椅子不停地踱步。李铭英有点害怕了,她用一种陌生的眼神仔细而紧张地仰视着毛基顶。而毛基顶背着手、昂着头不停转圈的样子活像一只骄傲的公鸡。这是从结婚那天开始,第一次,他以如此孔武有力说一不二家庭至高无上统治者的身份呈现在李铭英的面前。其实,他心里还是有点怯弱,不知该如何出口自己思虑许久的的话,亦不知出口之后的后果以及自己即将可能遭受的霉运,他只好在一切还不明朗的时候借这种方式增加自己的气势。

终于,李铭英先忍耐不住了,她带着哭腔但决绝地说,老不死的,你别转了,转得我头晕。她用左手捂住前额说,要我去道歉,没门。

毛基顶声如洪钟地咬出四个字,必须道歉!

李铭英嘤嘤呜呜地哭起来说,你也来欺负我。

不是,毛基顶赶忙说,如果毕安云对你那样,我相信老毛说什么也会逼她来道歉。

你别逼我!李铭英突然使劲地摇摇头甩掉眼泪,她马上就回归到战斗状态中了,如此迅速。

毛基顶对她话里显而易见的威胁置之不理,仍坚持说,你胜利了,就要给人家一个说法,大事要化小,乡里乡亲,不要做那么绝。半天,他在李铭英审视的眼光下又信心不足地加了一句,都搞这样了,我也怕你日后吃亏。

李铭英冷笑起来,她刻意加重冷笑的阴森程度,半天之后才阴郁而铿锵有力地说,那你就准备在墓碑前向我的亡灵道歉吧,准备向你的女儿道歉吧,你这个我现在才看透的吃里扒外的老东西。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女人狠了心,无论真假,男人注定是斗不过的。第二天早晨,一个阳光明媚弱风习习的春天早晨,楼村在一片四下飘动的微蓝色雾霭中显得如诗如画的早晨,李铭英拎着一捆麻绳一路高哭着直奔断桥。她的哭声几乎惊动了楼村所有的男女老少,人们随同她一起默默地走向断桥边,一起注视着断桥下洼河里充盈的、绿莹莹的、但清澈见底的河水,这是一条春天里生命显得如此丰富如此动人的河流,这是一条见证了楼村昔日辉煌或沉寂的历史、滋润了楼村一代代人、同时也藏匿楼村人几多罪恶与肮脏并分解了罪恶、肮脏还有尸体的河流。它在成为一言不发的见证者的同时注定理所当然地成为楼村人心中的保护神,以一种流动不息的姿势穿过楼村的历史并把历史注入新楼村人的血液之中。

李铭英开始沉默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断桥,片刻之后,她毫无留恋神定气闲地把绳索搭在枯死的枣树桠上,她认真地往下拽拽,试着力度,并垫脚试试自己脖子的高度。在这一切仪式般的结束后,她朝断桥西侧那条土路的尽头看着,对一辈子不曾走出楼村的她来说,那里意味着远方和远方的一切,虽然她如今五十多岁,但当年的她必定同许多少年一样,曾经渴望走出去,外面的世界无论多么未知如何磨难重重,同时定有几多精彩,如今是真没机会了,生于斯老于斯也即将死于斯。这一刻,李铭英确实拥有了死前的心情。

李铭英开始把脖子套进绳索了。楼村人可能都知道,必须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定要让她纯粹的死一回,必须让这场仪式走完全部的形式,以后的一切才有转机。所以,直到此刻,沉默的人群中才冲出两个人,毛基顶和毛天水。毛天水一把抱住李铭英,轻轻放在地上说,铭英,我们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啊——这个老实巴交的人没有任何前奏地就把所有的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了——人没有过不了的坎,犯不着非要这样啊。毛基顶只顾用手摸着李铭英红得发烫的脸,老泪纵横。李铭英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如此这般寻死,对她也是一种表明决心的形式,她当然也不需要挣脱救助和劝阻将脖子再次伸进去。终于,她声泪俱下地朝天空嘶吼起来,声音暗哑,让人不知所云。有风袭来,洼河的水面也爆发出嘶嘶的吼叫声。

毕安云对此事的看法直击要害。她对忧心忡忡的毛天水说,你还担心她再次寻死啊,你真傻到家了,还冲上去解救,想救也要等到她奄奄一息啊,多受点苦那我也可看作扯平了。毛天水壮着胆子朝她骂,你这个恶毒的婆娘。毕安云不以为意,轻笑着说,哪有这样大张旗鼓大造声势去寻死的,我也要这样,一百次也死不了啊。毛天水警告她,若她有一次来真的,他们会吃不了兜着走。他遥望着断桥,老气横秋的眼里突然蒙上一层恐惧。毕安云用鼻子哼了一声,她死她的,跟我什么关系,我才不怕呢,没人逼她。毛天水安慰地求她,你看,她毕竟寻死了,没错误不内疚为什么要寻死呢,全村人都知道,她等于是用这种方式向你道歉了,这事就到此为止了。毕安云承认这话,默默颔首。突然她又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毛天水,你别逼我啊,我要来就来真的。

时间的力量是无穷的,它像一架永不停歇无比神奇的消磨器。它总是不经我们允许就残忍地把我们所爱和所恨的人撮弄得面目全非。我们爱的不再是十年前爱的人,或许,更为令人痛心和心寒的是,我们都不再爱十年前曾爱的人。就像多年后,当毛飞云与毛丰又一次站在七家山的山顶,他们是那么的坦然和剥露心扉,这种心无芥蒂的交流方式恰恰表明了人生的残酷。他们不再羞涩,不再因激动而满面通红,不再因紧张而欲言又止,当年的懵懂心情或许也在他们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们只会为那种年轻幼稚岁月里关于未来的憧憬失笑于心,甚至对这种同样的环境刻意营造出来的与昔日相同的情境有些不适应和反感了。

而人们之间的恨亦如是。恨虽然比爱不容易被淡忘,但它却会因我们的习惯、习俗和生活的需求而更容易潜藏于内,在某一段时间内,它还会不自觉地遁于无形,后来,它似乎就那么心甘情愿地不知不觉消失了。但与爱完全不同的是,爱的被淡忘是真正的、彻底的,而恨,只不过因为生活之轮转过的精彩与丰富还有捉襟见肘的应付世事而暂时走散在某个角落里,它终会因某种刺激或感召迷途知返,无论我们愿意与否。

这场寻死的做戏毕竟伤了李铭英的心劲和元气。它的影响也必然毋庸置疑地波及到毕安云,在这年的农忙过后,一些夏天下雨的黄昏,她静静地坐在二楼窗前纳鞋底,她仰视着烟雨迷蒙中的村庄,她还听到洼河里哗啦的流水声。总有那么一刻,她会停下手中的针线,开始从与内心对立的层面来想这个问题,最后总是捂着胸口惊慌不已,她无法想象如果李铭英再决绝一点,真因这件事而死,自己的内心和生活将是怎样一种与现在不同的境地,而楼村,现在又将变成什么样子。

人们总是习惯于事后把事情想得过于严重,但这不是一个坏习惯,它对以后的生活有益无害。所以在后来陆续发生的一些事情中,毕安云和李铭英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忍让甚至友爱的态度。比如,在这年秋天,无数个无比干燥的日子之后,洼河终于历史性地被晒个底朝天,人们依然没有看到那孩子的尸体,洼河除了成为孩子们的第二个乐园之外,它在楼村人心目中的地位突然坍塌,并变得那么不吉祥,从古至今从未彻底干涸的洼河在这一代终于以这样无赖般的姿势展露在人们面前,就像一个不知羞耻地裸露于众人面前裸露于天光之下的瘦骨嶙峋的干瘪老人一样,人们除了震惊,更多的是恶心。没有人能和自然界对抗,但却可自救。

家境颇丰的毕安云开始张罗着找人打井,就选在她家地基边缘的一棵老杏树下,这里距李铭英家只有三米之遥。但令所有楼村人意外的是,这次李铭英并没有阻拦,并派毛基顶前来帮忙。井一直掘到十三米深依然不见水,里面腾起的烟雾让楼村人绝望无比,甚至有人去附近寺庙烧香拜佛,恳求各路神仙放楼村人一条生路,也有老人哀叹着说,也许某个前代祖辈造的孽,如今要这一代整个楼村人全体担当了。在一个燥热无比的中午,无奈而又不信邪的毛基顶独自一人下井察看,在他进入一半的时候,上面的滑轮突然脱杆,于是他和吊篮一起从六米的高空直跌而下,除掉一声类似于地窖里的爆炸声和从井口溢出的白色呛人的烟雾,这个世界毫无动静。

吊篮摔个七碎八烂,毛基顶的情况也可想而知了。这次,毕安云主动承担了所有医药费,并杀了家里仅有的四只老母鸡送到李铭英手里给毛基顶补身子,还电话给毛丰,寄回许多补品。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井打成以后,洼河仍然干涸见底,它除掉被孩子们翻弄得腥臭无比的泥巴之外,再无昔日被膜拜为图腾的精神气。楼村人都开始必须依仗毕安云的井,这口井似乎成为楼村人新的图腾,而毕安云,也俨然以楼村人的救世主自居。她不顾毛天水的极力反对,也不顾楼村老人们的严正劝诫,要求前来挑水的楼村人每桶水支付五角钱。在这个市场时代,救世主也是要讲经济效益的——但毕安云每天早晨就吩咐毛天水挑三担水送到李铭英家去,风雨无阻,一天不落。

李铭英与毕安云在田间地头偶遇时,总是笑逐颜开,没话说也都心照不宣见缝插针地闲扯几句。她们似乎真的心无芥蒂成为爱邻友邦了。

楼村人不由为之纳闷。如此迅速而彻底的转变让生活节奏缓慢的楼村人着实难以接受。虽然这个世界的年轮已不知不觉转到二十一世纪,但楼村人的娱乐生活仍欠发达,以致有一些并非不怀好意的人们甚至希望地界之争能得以延续,并且越闹越大没完没了,最后的结局最合理的就应该是七家山的某个朝阳的角落里添就一座新坟。其实,拥有这种想法的人也绝无幸灾乐祸之意,很大程度上,反而是他们对毕安云与李铭英性格确切把握后推衍的最符合逻辑的后果。

同时,他们并没有深入去想若这样的结局出现,将给两个家庭蒙上多少的悲戚与凄惨,将给古老而似乎仍在茁壮成长的楼村带来几多灾难,因为楼村的命运永远与楼村人捆绑在一起,须臾不曾相离。他们只是出于一种好玩的心理,抱着欣赏的眼光来被动地静等一切“势在必然”地发生,而且他们内心保证将视之泰然。他们又并不渴盼,当臆想中的这一切并没有发生时,他们亦毫无失望之感。至多,当三两聚集成群时,他们会不着边际地就此胡乱探讨一番,慨叹一番,并稍作并非不善良的畅想。他们同样接受当下的现实,毕竟,楼村最老的老人对此的分析听上去显得有那么一点道理:楼村这人啊,是吃洼河水长大的,所以就像楼村这河,时而充盈,时而干涸,该充盈的时候却干涸了,而该干涸的时候却充盈了,一切都是世之常态。但楼村这河啊,也就像楼村这人啊,无论多少时代之后,都依然会存在。而且最终必将无比充盈。

至于老人最后老气横秋的美好祝愿,楼村的年轻人是不屑关注的。这个时代的种种早已教会或曰逼迫他们只是重视现实的当下。但他们欣然接受充盈与干涸的类比之说。按此说法,现在是毕安云与李铭英友善充盈而仇恨干涸的时候。于是有人追问,那什么时候又会转过来呢。老人笑意吟吟不予回答,抬头看澄澈高远的晴空,人们似乎从他眯缝起的不易捉摸的眼神里看到了几许担忧。

毕安云与李铭英彼此和善的事例开始不胜枚举,楼村人也逐渐司空见惯了。其间,更以毕安云的大刀阔斧和李铭英的真情哭诉达到了一个高峰。毛天水的侄子毛科与毛基顶的侄子毛广,这两位相隔四代的堂兄弟,因为田间引水的事宜闹了纠纷。毛科较毛广的水田离洼河近,毛广意欲从毛科的水田里过水,其时毛科水田已经施肥,于是他不同意。

两家女人在田边争吵不休,牵扯到以前两家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觉得自己平时就经常受对方欺辱,如今又欺凌到自己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越吵越上火,却苦于对方也是吵架能手,自己丝毫占不到半点上分,况且,吵架焉能解恨,唾沫是淹不死对方的,对方既不会因为自己的咒骂而当场气得吐血身亡,更不会应验自己的咒骂今晚回去对方全家就都突然得上不治之症痛苦熬过一夜之后明晨就全家死光光,对方的儿子当然亦不会小鸡鸡因为自己的咒骂就缩回去了或者突然折断了,而屁眼也不会突然就自动封合起来了。于是,气血上头,而解恨无方,只得大打出手了。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在田边揪成一团,在田里滚成一堆。历时长久,吼声震天,都竭尽全力,但仍胜负难分。不过,如果能够数清谁被撕扯下的头发多,那倒也许胜负立现。正因为胜负难分,所以此事必然会尽情地延续下去,所谓延续,必然是升级到两家男人出场了。据说,毛科和毛广都在家里最顺手的位置预备了锄头、洋叉等,而毛广更有甚之,在枕头下放置了一把菜刀,夜夜枕刀而眠,随时准备招呼深夜翻越墙头突袭来家的毛科。

大张旗鼓地向对方家里进攻,势必会吃客场之亏,而干等对方来犯似乎也只能望眼欲穿而不见踪影。时间一长,楼村人就本着善良的愿望认为此事告一段落了,没有新的矛盾就不会重新激化了,而且两家男人反复思量打人与被打的双重恶果之后,就都会自觉地避免新的矛盾了。通常,这个世界上,矛盾就是如此不知不觉地掂量自己和对方后解决掉的,至于,如此莫大的功劳和功德归功于谁,却不得而知了。于是,楼村人普遍认为,实际上,这事算是就这么结束了。

两个月之后一个热气逼人昏昏沉沉的夏天下午响彻楼村上空的一声惨叫,无情地终结了楼村人的美好梦想。毛科与毛广在楼村的羊肠小道上迎面而过,毛广手捧瓜子不停地嗑着准备去串门,毛科肩扛锄头去七家山的地里锄草。在他们擦肩而过之后,毛科倒转身来,扬起锄头……据目击者声称,毛科的锄头举高得不能再高了,落下的次数密集得不能再密集了,而毛广的惨叫声,接二连三,凄惨度一声高过一声,渗人得不能再渗人了。目击者略表遗憾地说,就那样,毛广蜷缩在地上,抱着头,他竟然完全放弃了抵抗,像一只狗一样朝下匍匐在地,大呼救命时哈出的气把地上的灰尘吹得有半尺高。目击者表示不解,都是男人,他怎么能不起来反抗呢。目击者最后总结说,总之,其情状惨绝人寰,那一刻,天空都为之失色,洼河都为之咆哮。这显然是一个极具煽情功能的目击者,因为洼河在这个夏天,早又已不知不觉地干涸了。

毛广的伤势并不严重。毛科即使不想对他手下留情也得对自己手下留情,他还没傻到亲手把自己送进监狱去。但毛广女人看着自己男人红肿的血瘀的后背、屁股和大腿,直哭得地上翻滚,几次或真或假昏死过去,她坚持对所有前来探望的楼村人声称,自己男人受了很重的内伤,现在,她要豁出命去,讨个说法。又该楼村的老人们说话了,但这次他们只是大表安慰之情,然后唯唯诺诺含糊不清地答应是要找毛科谈谈,都乡里乡亲的,说什么也不该刀兵相见,然后他们就各自回家睡觉了。他们早就很明智地知道,这个时代,在年轻人的思维方式中,他们已和烽火连天的战场上的冷兵器一样早被弃之不用了,再拿出来丢人现眼,真是贻笑大方自取其辱了。况且,毛科与毛广的背后,那是毕安云和李铭英啊,没谁是软柿子。

其间,毛广女人曾鼓起勇气上毛科家闹过,但要么吃闭门羹,要么任其在堂屋地上翻滚无人理睬,总之,没什么结果。这至少因为,其时的毛广女人已经很聪明地认识到,毛科既然揍了毛广,有什么担保不会揍她呢。这种思想导致的分寸的把握,以致她的大闹除了只是拍落了门环与门的锈迹,并充当了毛科堂屋的吸尘器之外,别无其他功用了。

毛广女人在外地读大学的弟弟,一语点破了她。这个年轻人仿佛自己就是正义之神的化身,至少他是专门给法官们授意判决书的,在电话那头毫无怜悯之情地对求助的姐姐说,你怎么这么笨蛋,都什么年代了,还这样愚昧地上门闹,上他门还那么胆战心惊,你还怕他打你,他敢吗?姐姐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他确实真打了你姐夫的。年轻人根本没听见说,告,告他娘的,告死他!

于是,毛广女人一纸诉状把毛科告上了镇法庭。

这事在古老的楼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有人认为那在楼村上空一直盘旋消散不去的一团黑云也是因此事衍生的罪恶而起。同是楼村人,如何能在法庭之上自相残杀。楼村人依然因循着守旧的思想,既认为只有巨大无比的罪恶才需要威严而“阴森”的法庭来判决,又认为诉讼产生的讼累总是会与世代宿怨倾家荡产紧密相连。当然,也不乏上蹿下跳幸灾乐祸静等看好戏者。

毕安云与李铭英几乎同时活动开了。两人未经合计,却不约而同地在得知消息后的同一天晚上各自进了侄子的家门。李铭英先是以一种命令的口气对躺在床上的毛广说,你给我下来,多大事啊,你后背很疼是吧,那应该趴着才对啊。毛广从小就有点惧怕这个婶娘,赶紧挪下床来。李铭英根本懒得顾及在旁边站着的皱着眉头满腹怨气的毛广女人,开始语重心长地呵斥说,小广啊,乡里乡亲的,你可认真想过这样做的后果。你能不能拿到那些你要的赔偿还不知道,但这毕竟还是小事。你会把他们那一房人得罪光了啊,他们人并不少,至少你这代还要在楼村过一辈子吧,以后寸步难行啊。他打人了是不对,该道歉赔偿,我找有威望的老人们去要,要不到,婶娘豁出命亲自去给你要,但这和上法庭不是一码事,家丑一旦外扬就永远定格了,以婶娘的人生经验告诉你,那就成为永远的鸿沟永远弥合不了啦。村里老人一调和大家都有面子日后心里芥蒂会少些天长日久还可能成为兄弟。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把事情闹到那份上对自己没有好处,日后还要吃亏,你这好强的个性要改。

毛广女人很不满意地插嘴说,我们家小广确实被打了嘛,这口气我们说什么也咽不下去。李铭英飞快地横了她一眼,而后斜眼努嘴很不屑地对她说,小广小时候我经常打他,还脱光了屁股打,有啥气?你不要掺和这些事。毛广女人脸憋得通红,但不敢正面顶撞,小声嘀咕说,我家男人事我管不得?你那次又为什么把事情闹到寻死那么大呢。但这次李铭英装作没听到,在毛广再三承诺明天就去撤诉后,才心满意足但又忧心忡忡地离开了,临出门她没忘回头又横了毛广女人一眼,意在警告如果她再挑拨绝不轻饶。

但毕竟毛广被打了,按捺住他,也总得给他一个心里平衡的交待。就在李铭英锁额蹙眉反复思量着如何去毛科家充当说客的时候,只听见毕安云一路高叫着她的名字闯进门来了。

毕安云是来汇报她在毛科家的进展情况的。毕安云一进门,就把毛科从椅子上揪起来自己坐上去,大声训斥说,你羽翼丰满了怎么着,都不记得祖宗了。毛科虽然从来对这个飞扬跋扈的婶娘不满意并在一些私下场合表示对其不以为意尽情诋毁,但真见到了却确实有点害怕,现在他就显得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问,婶娘,我做错什么了?毕安云不理睬他,依旧虎着脸呵斥道,你父亲死得早,你就这般没教养?今天,老毛在家里又摔东西又捶桌子的,非要亲自来教训你小子,被我硬摁住了的。你知道的,老毛平时几乎不发脾气的,这次动怒起来我都害怕。他让我代问你,你还记得你爷爷和毛广爷爷是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床上睡觉的吗,你忘情忘义的东西如今却对自己兄弟出死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啊,那时毛科的父亲都还没出生呢,但毛科低头顺眉地轻声说,知道。毕安云审视他半天,观察他脸上越来越显得虔诚和虚心的程度,而后慢悠悠地说,那你说怎么办吧。毛科很真诚地说,不知道。毕安云手“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把桌上灰尘震得腾飞到半空,也把毛科惊得一抖。

毕安云瞪着悬浮半空中的灰尘说,你这个混账东西,你看你把家把持得成什么样,你再看你那德性,娶个喜欢闹事的婆娘,自己胆小如鼠还敢去打人,你爸死得早,我们从小教育你,你那时很胆小啊,没见过你这样啊。毛科偷瞄了屋角边站着的自家女人一眼,发觉她好像比自己还紧张根本顾不上生气,就心稍定点说,婶娘像我妈一样从小养育我,叔对我更是没的说,像对自己儿子一样,打人是不对,我愿意认错赔偿,但那小子去告我,我可不怕,我就敢跟他耗到底。毕安云很是赏识地看了他几眼说,有骨气,该扛就扛,该耗就耗,这不是谁怕谁的问题,我们从来不怕他们,但现在没到那一步,等会我去做毛广工作,小科啊。

毕安云说着眼里就充满了泪花,疼爱地拍拍毛科的手臂接着说,破财消灾,他们那一房现在人也不少,乡里乡亲这么顶真的话,我们也担心以后我们不在了你会吃他们的亏。况且上法庭有什么好呢,留千古骂名还得照样赔钱,如果够上一个罪,你进去了,让我和你叔指靠谁去,小丰常年不在家啊。我跟你叔合计过了,你给他认个错,赔四千块钱,两千我跟你叔出。毛科终于抬起头看了毕安云一眼,他开始知道自己的婶娘和叔叔原来是真的疼爱自己,并非如他平日所想以及跟别人形容的是借长辈的名义在自己头上耀武扬威作威作福,自己长大以后,已不知不觉忘了儿时的养育恩情了。那一刻,毛科发自内心地有些感动,轻声呼唤了一声“婶娘”。

就在毕安云半是隐瞒半是虚构地大致汇报完上述情况,正思忖着如何劝李铭英陪自己去毛广家时,李铭英大笑起来,看着莫名其妙的毕安云说,老嫂子,我们真想到一块去了,我刚从小广家回来,正准备歇息一会就去找你然后一块去跟毛科商量呢。看着略有紧张的毕安云,李铭英心头冒出一股狡黠的畅快感,她已经有点后悔告诉毕安云自己已经说服毛广了。但她的语气依然柔和而充满亲情地说,都是自家人,同供一个太爷。这样吧,我替小广做个主,毛科道个歉,两家人一块在我这里吃个饭,两千就够了,又没伤筋动骨的。毕安云赶紧应承说,那好,太谢谢了,饭我请。李铭英笑眯眯地说,我就不客气啦,谁不知道老嫂子的手艺是百里闻香啊,除了年轻时尝过,这么多年都没口福啰。两人又互相打趣一番,笑声与不时破窗而入的洼河水流声相互辉映。第二天,有人说,嗨,你看,那团黑云不见咧。

但恨不会轻易消减,很多时候,它不过是沉睡在身体深处了,躲闪人们的意识一时无处寻觅了,毫无理由或满是理由地自认为淡忘了,甚至以另一种形式还有可能是友善、爱的形式被表达。但无论怎样,它从不会消失,也不会因虚假的外表或虚构的行为而有丝毫立场的动摇。相反,它还因偶尔善良、真诚的相处在内心里条件反射地被提醒它须臾不会变质的存在。自然,哪怕鸡毛蒜皮的纷争亦会自觉地加重其厚度,拓进其深度,此时,它就像被一层层新药棉包裹起来的受伤的皮肤,在人的内心里变得更有分量。这种日复一日提升的分量使恨变得压抑,但更逼近灵魂,也更有爆发力了。这个世界最复杂的不是爱,而是恨。

诸如夏天的暴雨中毕安云与李铭英因为赶错鸡进自家鸡圈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但她们始终没有红过脸。她们像两个如履薄冰的人,谁也不肯率先迈出那不知深浅的一步。但毫无疑问,如前所说,恨,在悄然增长。它的爆发不仅需要突破口,更需要符合其自身力度的契机。人生的可悲在于,只要听之任之不加克制,这种伟大的契机迟早必然恰如其分地到来。到来是必然的,因为恨无法消除。

在这个黄昏,当天边的红晕全部褪去,天地间开始灰沉沉的混沌一片,世界仿佛回归原始的尚未开化的状态的时候,楼村西侧的土路上突然腾起一团火光,接着传来几声巨大的紧促的爆炸声。一辆平时在楼村土路上非常罕见的油罐车,接连撞倒几棵白桦树后,仍以不可阻挡的冲劲撞向了楼村村口标志性的巨石。巨石碎裂成几块,上面朱笔写就的“楼村”二字也变得四分五裂。这个传说中造成于康熙年间楼村走出的一位状元之手的巨石,五人合抱不得,楼村人曾试图将其移至洼河边作为镇河之宝或者移至毛家祠堂供世代学子景仰借以发奋但终究无法移动。如今它在如此凶猛的撞击之下依然岿然不动,但却以这种方式破碎在楼村人的面前。

最先赶到现场的是欢欣雀跃的原在断桥之上游戏的孩子们,但他们很快又中途折回,跟随惨叫着冲过来的满身是火的司机扑到洼河边,他们眼看着司机扑通一声跳进河里,水面上便传来滋滋的燃烧声,火在水里继续燃烧,渐渐地,一股浓烈刺鼻的黑烟氤氲在洼河上空,它覆盖着水与火,也逐渐地吞噬了洼河。这与巨石旁的浓烟如出一辙,它正以入侵的姿势朝楼村滚滚而去,弥散在楼村的上空,直至将其完全湮没。在孩子们的眼中,楼村变得若隐若现,甚至有一刻完全消失不见了。

没有人再去关心巨石及其代表精神的死活,对现实的楼村人而已言,它无外乎一种传说。这个黄昏倒成了一个混乱的节日,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村西口,以各种神情观望这一切,用各种语言和动作表达他们此刻的兴奋和担忧。也有好心人已从洼河里将可怜的司机捞起,用拖拉机轰隆着送到最近的镇医院去了。孩子们又跟在拖拉机后面追了很久。

有老人若有所思地审视着碎裂的巨石和蔓延在楼村上空久久不散的黑烟,微皱着眉头半吞半吐地说,这是楼村不祥的征兆,可能预示着楼村将陷入一场无可挽救也不得救赎的劫难。年轻的楼村人早就不理会这类无稽之谈了。楼村有何劫难可言,这是和平年代,早无打家劫舍可能,人们能够想象的海啸、山崩地裂、瘟疫等也早就由楼村历史证明从来与楼村无关,而一家一舍的鸡毛蒜皮之争,跟楼村自然毫无关联。

混乱总是会让人产生莫名的紧张和兴奋感。在这其间,一位刚才与毕安云一同洗衣的女子将听来的话说给毛广女人听。由此可以知道,人们知根知底,对毕安云与李铭英表面上的友好是不信任的,人们似乎从那些伪善的外表与行为之下一眼就能洞穿她们衣袍里潜藏的东西。说到底,人们的这种认识恰如其分,她们不过都知道对方与自己势均力敌,不愿也不敢轻惹是非罢了。互相制衡的结果迫使她们平日里要笑脸互迎,虚情以待,但早已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却任凭风吹雨打都再也消融不掉了。

毛广女人几乎是带着报复的愉悦感语速很快就将这些话转给李铭英听。她的报复至少有两个对象,毛科背后的毕安云和李铭英。她一直对李铭英用自己的受害讨好毕安云耿耿于怀。在她眉飞色舞添油加醋的过程中,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渴盼,这正与这个黄昏的混乱情状不谋而合,她太希望李铭英与毕安云之间再度混乱起来,再次出现一个无法挽回的恶果,和十几年前一样,以泄她心头压抑良久的愤懑。她总是在转述中穿插着评述道,这太欺负人了,偷了山芋却死不承认,还动手打人,我们这一房可不是软柿子,婶,你可不能任她这么捏啊。毛广那事就已经骑到我们头上。一句话,婶,只要你一句话,我们就冲上去,跟她干。我娘家有四个兄弟,怕谁,怕她?

毛广女人眼里的李铭英神色越来越灰暗,并且似乎被自己最后放肆的笑声震得一抖一抖的。李铭英抬头看看在浓烟中仅露出山顶的显得虚无缥缈的七家山,这一刻,她仿佛看见多年前那个瑰丽的夏日黄昏,毛飞云与毛丰站在凉风习习的山顶,两个真情的年轻人彼此相视而笑,最后以那棵最长的茅草和夕阳为证,指誓未来的相爱与幸福。可是,当太阳沉下山去,山顶也落入黑暗,他们手牵手在模糊的山道上迈着轻快、柔情但又有所忧虑的步伐,而后几乎是跳跃着奔进李铭英的家门时,就遭到棒喝和搂头一击。两个年轻人的幸福幻想瞬间碎落一地,李铭英的决绝与无情像一把锋利的冰冷刀子,生猛地插入他们的未来之中,绞碎了一切与幸福有关的想往,使他们无比疼痛和虚弱。后来,又发生了种种事情。

此刻的李铭英觉得,这都是因为报应,在两个年轻人的幸福面前,她是有罪恶的,无论她当年出于何种立场基于何种考虑,她至少是无情的。她感到很疲惫,有些虚脱。她慢步往家走,想好好睡一觉,她自言自语地说,一切,等明天再说吧。

就在李铭英昏沉沉在床上辗转反侧的这个晚上,楼村又烧起了第二场大火。人们惊慌失措赶到的时候,看见毕安云正一脸狰狞地举着火把站在肇事现场,那是李铭英家的柴垛,堆积了两三年的干柴,留待过冬之用。毕安云用火把将企图救火的楼村人逼开,她像一个陀螺似地绕着熊熊燃烧的柴垛,阻挡所有上前的人。她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在这个被火光映照得血一般红的夜里极其渗人,但她的神情却像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那般严肃、庄严。她被炙烤得大汗淋漓,有几缕头发也被烧化了,以一种令人恶心的样子紧贴在她此刻显得那么瘦骨嶙峋的额头上,她快要瞎了的左眼此刻却睁得通圆无比,里面透射出的寒光势大力沉,恍如一股乱风,助长着柴禾燃烧的气焰。无疑,仇恨的魔鬼已经完全攫取了她,而这种仇恨,却显得如此莫须有和不经推敲。

李铭英同样惊慌失措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呆立在那里看着丈夫毛基顶里进外出许多次,将家里一切可以盛水的容器都装满,一字摆开在门前,防止火势会掩杀过来烧毁房子,他显然早已放弃对柴垛的挽救了。毕安云一搜寻到李铭英就举着火把冲过去,她想把李铭英一起烧了。她的声音突然间又由嘶哑变得尖利无比,你房子要不是砖砌的,老娘今晚烧的就是你的房子,老娘要烧死你这个泼妇。

毛基顶一盆水浇过来,火把熄了,浑身透湿的毕安云最后一声高叫,软瘫在地上。

在楼村不眠之夜的头天下午,也就是在洗衣石被毕安云捶打得吱吱呻吟的几个小时之前,在秋阳高照的七家山上,李铭英拽着毛天水在自家地前对质。李铭英发现山芋少了几十根之后,便挨家挨户地寻找知情人。人们说法不一,多数人劝慰她算了,什么可能都有,况且几十根山芋不值得如此计较。但毛广女人不怀好意地告诉李铭英,她看见毛天水上午上山去了。当李铭英再追问是否看见毛天水偷挖山芋时,毛广女人很是沉思了一会,就支吾不语了,但迅即她又神神秘秘地说,她下午一直在山脚下寻柴禾,没看到其他人上山。李铭英上山的时候,也确实迎面碰到下山的毛天水。

当时她就颇感意外,平日见谁都乐呵呵的毛天水居然紧皱眉头,飞速地瞄了她一眼就低下头去,一句招呼没打地擦身而过。谁家都有烦心事,当时心里表示理解的李铭英,如今一联想起这些细节,就坚决无疑地认定偷盗者除毛天水别无二人了。

毛天水蹲在地上仔细察看,许久抬头说,老嫂子,这不是新鲜的印迹了,你今天一天都没上山了吧,可能是昨晚被偷的,我不愁吃不愁穿的,犯不着要你的东西,再说你知道,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李铭英从得知山芋被偷时就一直压抑的分秒都在增长的怒气突然一下子全部迸发出来,她几乎是怒极而笑,发出阴森森的冷笑声说,毛天水,这么说我好像还冤枉你了,那你跟我解释下为什么上午出现在山上。毛天水咳嗽几声,显得极为耐心地说,你确实冤枉我了,你已经把问题想岔了,你看这明显不是今天上午的印迹嘛,土早干了。你不能因为对我有成见,就什么东西非要强硬纠合在一起。我上午上山牵牛吃草,你也看见的。

我对你一点成见也没有,你就是一个软蛋,楼村人都知道,天这么热,土要干还不快么,你甭跟我有条有理的解释,李铭英故意加大语气里的嘲讽力度说,我对你背后的那个婊子养的婊子有成见,她从来没有放过一次整我祸害我的机会,你别看她整日跟我笑眯眯的,但它就是一只一直想吞掉我的母老虎,哦不,是母夜叉,是一只该人人喊打打死无鸟责的老鼠精,这点你作为老鼠精的丈夫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一日不死,她一日难以安身,直接跟你说吧,我也同样,可从不会被那些假象迷惑住,她一日不死,我更一日不能安生,我还不光只企盼她死呢,我还要行动。李铭英劈里啪啦说了一通非常解气,看着毛天水涨红了脸的样子,她更是开心地大笑起来。接着,她用脚踢着地上散落的已经枯败的山芋叶子说,放牛?别骗老娘了,这可不是牛那种畜生弄的,你不能把责任往牛身上推,但你放心,我早晚会把你家所有畜生一起杀了。

纵然毛天水一向与人为善,现在也强压不住怒火。他本一向惧怕女人,现在就小心翼翼地看着李铭英紧皱的眉头——他似乎担心自己一旦掉进去被锁住就永远出不来了。最终他还是深呼吸几口气,充满自责地说,老嫂子你先别生气,我知道我家安云平日对你多有得罪之处,你大人大量多担待。但你也犯不着这样骂人。毛天水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勇气,语气变得有点强硬地说,你也不用这样讲狠话,谁也唬不着,都什么年代了,讲理的地方多得是,还愚昧地打阿杀阿的。你们多年前是有一些过节,但现在不也一直处得还好吗?我不会偷你任何东西,你说偷,那可不是一般性质的事情,你别毁我一辈子名誉。如果你觉得有需要,我可以代毕安云向你道歉。

李铭英见毛天水居然这样一套一套跟自己理论,刚消停的怒火又上来了。收起你的假惺惺吧,她声高八度地怒吼,如果那婊子在,我现在就想扇她几个耳光,然后我再向她道歉。道歉?几个钱一斤啊。我问你,你为什么上午看到我时,低着头,心里有鬼吧。

毛天水欲言又止,因为他拿不准这话出来后的后果,最终他还是习惯性坦白说,我遇到了一件解决不了的事情,我一直想来着,没顾得上你,小丰谈了个外国女朋友,听说是来中国留学的,我不同意,他妈却模棱两可。我为这事烦着呢,绝不能让毛家的后代变种了。

果如毛天水猜测,李铭英听到这话后的感觉非常复杂,外国女人不管本人素质怎样,也不管两人最终是否幸福,但毕竟是外国女人。酸溜溜的嫉妒,对她认为是炫耀的愤恨,还有那么一点她自己觉察不到也从不愿承认的懊悔,还有旧仇、狂躁等等。总之,她平日就听不得的名字此刻的突然出现使她有点冲动,有点歇斯底里了。她像一个斗鸡一样摆好架势,双手叉腰朝毛天水骂,怎么,一个老母鸡养的傻蛋也要娶外国妞了,那外国傻逼肯定是瞎了眼,要不就老了,是另一只老得嫁不掉人的老母鸡,要不就是身体有绝症没人要,反正肯定是残花败柳早被别人糟蹋过了,只有你家那傻蛋才把这种傻逼当新鲜货呢。还杂种?杂种好啊,这毕竟是老毛家第一个杂种,家谱上会写啊,千古流芳啊,只怕杂种都生不出来,或者杂种都不是自己的。老毛啊,外国妞可开放了,你家那傻蛋是管不住的。说不定她还喜欢你这种老成持重窝窝囊囊但听话的呢。

这些话确实太恶毒了,老实巴交的毛天水想辩解,却无从辩起,他又哪里是李铭英的对手呢。情急之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冲过来想捂住李铭英的嘴,别让那空洞而漆黑的洞口再冒出什么轰击他神经的话来了。

毛天水冲向李铭英想捂住她的嘴,但李铭英却认为他想扑过来打她,就狠狠地在毛天水脸上抓了几把。火辣生疼的毛天水一时怒起——要知道,老实人发起火来,比一般人更彻底更叫人惧怕,也没命地朝李铭英脸上、身上揍了几下老拳。李铭英被揍得闷哼不已,一记打在她左脸上的老拳让她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她疼得一时有些发蒙,突然以很快的速度拾起牙齿,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下山去。她颇有节奏的凄绝的救命声响彻在七家山的山谷里。

李铭英捧着带血的牙齿让毛基顶去为她报仇,毛基顶知道她理亏,无理怀疑人辱骂人但却不敢指责她,就死赖在床上装头疼任她怎么拉就是不出去。李铭英为了逼他,把家里的瓶瓶罐罐砸了个遍,但却毫无效果,最后也只好坐在门槛上嘤嘤呜呜地哭起来。

而在毛天水家里,毛天水瞒不住脸被抓烂的事实,更找不到借口,没被毕安云威逼几下,就招供了全部事实。然后他甚至跪地乞求才把暴跳如雷的毕安云阻拦住,不让她继续去李铭英家挑衅。毕安云气得在拦住门口的毛天水面前上串下跳,发毒誓自己一定不轻饶那只老母鸡一般的婊子。毛天水心里却还在一个劲地自责,自己被抓烂了脸可不算什么,把人家打掉了一颗牙齿该怎么办?如果因为自己,两家表面已经有些缓和好不容易消掉一点的仇恨又被推置前台并升级该怎么办?自己真罪莫大焉了。他害怕加悔恨,站在那里老泪纵横。毕安云终于心疼了,她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李铭英,边给毛天水涂红药水。毛天水忙着解释他可不是因为疼才哭的,是皮外伤,一点都不疼,他是不小心碰上李铭英的手了,是自己先打人家的,人家总要反抗吧。毛天水心里暗自思忖,明天一早毕安云外出干活时,就偷偷买点补品上李铭英家看望去,无论怎样,都要获得她的原谅,事情可千万不能再闹大了。

但这种善良的美好愿望太脆弱了。下午四点钟的光景,无法让毛基顶为自己报仇的李铭英怎么也泄不下心头之恨,她牵着牛来到七家山上毛天水的地里,让牛狠狠地践踏了半个小时,满地的等待丰收的油菜就这样变得一片狼藉了。

接着,黄昏时洼河边洗衣的毕安云就抛出了那句狠话,再接着,楼村西侧土路上油罐车爆炸,出现了第一场大火。然后,深夜里,似乎受了第一场大火感召的毕安云向李铭英家的柴垛上投放了第二场火。

毛基顶对李铭英要求他去报复的哭诉嗤之以鼻,他仿佛因为昨夜那场大火恢复了几许青年时代的豪迈和勇气。有时,他坐在田间地头也会想一想,李铭英对他惟命是从何时转变为他对李铭英惟命是从,这种转变又因何而起。他已经回忆不起具体的细节了,好像这种转变是命中注定的。更多的时候是懒得回忆,因为这就是现实生活,更直接点说,这已经是他无力改变的现实生活,绝不会因为回忆而有丝毫逆转的可能,而他也早已习惯,于他的性格而言,这样的生活角色好处在于,只要与李铭英无争,实际上就等于与世无争了。一切有李铭英操劳和挡驾,他倒乐得消受。

但这个秋天的清晨,微蓝色的光线倾泻在各式的屋顶和枝头,微凉的空气中已潜伏着些许冬天的气息,光着上身的毛基顶在嘴边忽明忽暗的烟火中却近乎嬉皮笑脸地对李铭英说不了。李铭英尚未从深受打击中清醒过来,懵懵懂懂而无法领会这个简单字眼背后深刻的复杂意蕴。她嘴边蠕动半天才喃喃地吐出话来,但我被打了。还有,我家的柴垛被烧了。就那么被烧掉了。

什么事都有前因后果。毛基顶干净利落地说。他又吧嗒着抽烟等李铭英的反应,但后者双眼炯炯有神,却神情呆滞,又像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依然掉在无底的恐惧中似的毫无反应。毛基顶等了半晌只好接着说,她烧了柴垛,是因为你踩光了人家一冬的收成。他打你是因为你抓烂了人家的脸,还诋毁了人家名誉。我知道老毛不是那种人,他怎么可能偷你的山芋。

李铭英想辩驳,却没有力气,身子摇晃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她这么多年一直欺负我……就是她偷的,她想报复。

这或许才是李铭英的真实想法,也是她拽毛天水上七家山对质的最根本原因。

毛基顶对这种错误的逻辑想大笑出声,但终是不敢。喉咙口的笑意呛得他咳嗽不止。他尽力以一种沉浸于往事中看透一切的平和语气说,她欺负你,又为何要报复你。

李铭英这次反应迅速,她就是要报复我,才欺负我啊。

毛基顶对她陷入自己设置的逻辑陷阱感到有些痛心,自己多年一直对其唯唯诺诺的女人不过如此,而且关键时刻她还是要请自己出马。他带着一种同情和怜悯的眼光长久审视着自己的女人,幽幽地说,如果说她想报复的话,当然,她或许是在报复,那也是因为当年你欺负了她啊,我说了,什么事都有前因后果。当年……

李铭英突然嘶叫起来,别提那些了。她躺倒地上四处翻滚的样子令人想起某个中了魔咒已无法自控干尽不知廉耻之事偶尔清醒状态下意识到自己万千罪恶的疯女人。

但毛基顶在这个秋天的空气微凉、天空已经变得明亮、清澈并透明的早晨,对于李铭英心里有愧疚或者深为惧怕的陈年旧事却非提不可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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