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遭难的是青鸾国大司空今凭风的封邑——靖州夙沙府海盐邑。
青鸾国在天下卅六州中只占有东方屏靖两州,辖十三府百二十城邑。青鸾国原本世行分封制,并无府一级区划。百余年前,青鸾国国王有感于诸侯侵逼,王权衰落,欲集中权力,遂效仿龙姓诸国如天雄国、神州国的州郡县制度,划府设都督,以府辖邑,削弱方侯,且从此称皇帝。可惜事与愿违,此举非但未能有效遏制地方诸侯势力,反而让各邑大族乘机兼并联合,各府都督之位多被境内大邑大族夺取。诸侯势力日盛,皇权日衰。最近五十年,情形愈演愈烈,皇室仅保有苍梧都一城未被瓜分,然政权早已旁落,为大司马、大司空、大司徒三卿把持,都城羽林天军的禁卫军权也在大司马手中,皇帝毫无军政权威,已成傀儡。那府邑制虽则保存,却是名存实亡,毫无意义。
这海盐邑坐落于夙沙半岛最东部,是夙沙府最大的一个城邑。因为面朝大海,坐拥鱼盐之利,百姓生活富足,仓廪殷实,实力颇为雄厚,甲于夙沙半岛。因此今凭风不但世袭海盐邑邑宰,同样也是夙沙府都督,夙沙府其余各城邑邑宰也都是他今氏宗族旁支庶属。
然而他虽是三卿之一,却只有夙沙府一府之地。原本大司马夏氏、大司空今氏、大司徒贾氏势力相当,鼎足为三。可近二十年来,由于夏氏人才兴旺,特别是夏比竹武功非凡、谋略宏大,夏氏势力如日中天,此消彼长,他今氏却是衰落了。尤其是四年前的四国之战,他兄弟今凭机惧祸逃国出奔,他长子今以阑坐罪贬职夺爵,接连失去两府十三邑,因此势力日孤。
即便如此,今凭风还是苦心孤诣,孜孜不倦,经营最后的根本腹心之地——海盐邑,韬光养晦,以求东山再起。
可今凭风万万料不到,仅仅在一夜之间,仅仅是日落日出之间,他呕心沥血、苦心经营的城邑就为人所夺,他全族身家性命就系于他人之手,他世代承袭的家业从此湮没无闻,宗庙、神主、功业,一切都归于尘土。
一夜之间,日落日出之间,不知不觉之间,长离国的军兵便如潮水般涌入了海盐城,摧古拉朽般制服今氏族兵,占据全城。城头的甲桐青鸾旗则被换成了火日光明旗。
那时惠风和畅,城头赤旗半开半展,隐约可看到旗帜上绣着的“海神若”三个大字。海神若的名字,海盐邑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的居民,但凡不是聋子,没有一个未曾听说过,那是上古就存在的东海海神,不单单海盐邑,就是整个夙沙半岛,整个青鸾国屏靖二州乃至东南十八州,祭祀海神若的祠庙也所在多有,不过规模大小、香火冷热、祠内神主像相貌之别。据说其形态面貌,因各地父老传说而各异:有人首而龙身,有凤首而人身,或者人首兽身、乘龙踏凤,或者龙凤一体、变化万千,不一而足。沿海居民祭祀东海海神,为的是求其庇护,求海靖波平,求顺风顺水。
然而近十余年来海神若此名于青鸾国沿海居民的意味却大大变化了。
最初他们听闻在东南茫茫大海之中,突然崛起一座火凤岛,方圆极其广大,然而从未有人指实其位置,无人知晓如何航行到达。其后渐有周围海岛岛民传闻,火凤岛上所居者,是从前东南大陆上的火凤族遗民,岛主即是火凤王,号称海神若。那火凤族,与青鸾族是五凤族的胞族,皆是风姓。五凤族本来世居南方九州,历史悠久,由来有自,立国绵远。当火凤、鹓鶵、鸑鷟、青鸾、鸿鹄五族建立五凤盟国之时,东方龙姓诸族尚未兴起,五凤盟国势力及于东南十八州太半土地。后来世事变迁,盟国解散,五凤各族自立为国,各以族为国号,其中尤以火凤国国势强盛。火凤国以其圣地烈火源为核心,势力辐射极远极大,如今分立的南北烈国皇族铁氏当时也只是火凤国国内的打铁奴隶族。其后风云变幻,五凤各国相继衰落,部族流落四方各地,唯有青鸾国
尚存,僻居东方屏靖二州。因是风姓胞族,五凤各族遗民多有从四处迁徙到青鸾国定居者。
海外孤岛上聚族而居者是否真为火凤族人,青鸾国人本来颇为怀疑。不过,随后这些岛民奉岛主海神若为王,重建火凤国,且逐渐侵袭周围岛屿部落。据云,海神若本人功力已臻于神境,与天地相感,能向日借火,反手之间,即可焚毁一座岛礁。而更令青鸾国人信服这些人是火凤族人的,则是海神若座下名为千秋和万岁的神鸟羽人。据亲眼见过此神鸟的人说,这两个羽人人面凤身,通体火色,能上天入海,口中喷火,瞬间可以吞没一座城墙。青鸾族人知道,这是火凤族的神鸟,不死不灭,已有数千年寿命。
海神若率领火凤遗民,扫荡海岛势力,消灭盘踞于近海各岛的海盗流民,使青鸾国的渔船、商船免于危险,初时颇让青鸾国人欣喜。然而好景不长,当各岛海岛消灭殆尽之时,海神若的部下便自己做起了海岛。他们拦截航道,抢夺商船、财货,继而停泊上岸,抢掠人口牲畜和物产,甚至烧杀淫掳。于是两国开战,两族军民生死相搏,数年间,沿海居民风闻海神若之名,皆提心吊胆,不得安宁。
不过三年前,海神若似乎幡然悔悟,停止侵夺,主动遣使和谈。两国在苍梧都达成和议,从此干戈平息,海面靖然。海神若不久改国名为长离国,改太阳火凤旗为火日光明旗。自此两国邦交和谐,逐渐往来贸易,十分融洽。三年之间,海神若继续扫灭海上异己势力,前前后后统一了海上一万八千大小岛屿岛礁,国力日强,威名日盛。
大司空今凭风当时亦是苍梧和议的与会人,他依然记得,在庆祝晚宴上,海神若的使团中有一位盲眼乐师,岁数不大,已然驼背,形容枯槁,行步蹒跚,而他所操持的乐器却一个比一个古怪,青鸾国号称音乐之国,今凭风自己便精于音律,广罗奇妙乐器,可这个乐师的乐器他却只识得一二分,十有八九认不得,仿佛根本在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音以外。乐器怪则怪矣,所操作的手法却不甚稀奇,不过是吹拉弹拨而已,所奏出的乐音也不出宫商角徵羽的范畴。今凭风心想,此盲丑乐师不过精通乐术,故意制作些奇怪乐器,炫人耳目而已。当时青鸾国的皇族子弟也有许多在场,尤其是皇帝翦希翼最小的妹妹莺语公主剪希莺当时不过十二三岁,小公主执意要把那个名叫轸的盲乐师留在宫中,好让他教那些稀奇的玩意儿。今凭风知道大司马夏比竹关心的是都城、宫中羽林天军的人员任免,像这种皇宫内乐师、厨人、奴婢等人事他自能做主,然而他还是向夏比竹望了一眼,寻求他的同意。今凭风虽然痛恨如此事事为人制约,但也只能隐忍。他只见夏比竹神色轻淡的一笑,仿佛是说:一个无足轻重的瞎子,也要来问我?今凭风于是向海神若的使者讨要了那个无足轻重的瞎子,充作宫廷乐师,叫做乐轸。后来他曾数次在皇宫中见到乐轸,有时驼着背、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路,模样滑稽,有时则与莺语公主作曲逗弄,发出粗糙的笑声。
而如今今凭风明了自己错了,这个叫做乐轸的人既不是跛子,也不是瞎子,更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而是一个于自己,于今氏全族生死攸关的人。准确的说,他今凭风自己才是一个瞎子。直到此刻,直到他阖家老小被缚,任人宰割,直到刽子手业已做好准备,随时能砍下他头颅之时,他才知道此人的城府之深,武功之高:他三年来不以真面目示人,而丝毫不漏破绽,他于顷刻间即杀毙城门口十余名好手卫士,而一点不出声响。今凭风双手被反缚着,望着城头的光明旗,内心乱如丝麻:这个乐轸昨日借着皇帝的敕令,借口为莺语公主选取作乐用的蚕丝而混进城来,一夜之间就给他偷开城门,悄无声息地放进这许多的火凤军,不知他何时取得皇帝小子翦希翼的信任,不知这是海神若的阴谋还是翦希翼的阴谋?翦希翼不甘做这个傀儡皇帝,日日思索的定是要夺回权力,他从易入难,第一个就是对我下手。嗯,一定是的,这小子不惜借用海神若的势力达成目的,阴谋倒也不小。倘若当乐轸入城时即能识破他的阴谋,识破皇帝小子的阴谋,则我全族性命不至于白白丢了。然而,倘若三年前未曾达成和议,倘若并无这许久的和平,不曾防松警惕,不曾撤掉卫所,则城外沿海的岗哨定然能够及早发现登陆的敌军。如此说来,这缔结的和约本身即是一个阴谋,因此或许这不仅仅是剪希翼的阴谋,这背后更是海神若的阴谋,或者更大的阴谋。。。。。。
可是,今凭风再无时间探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