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寒和木炭跟着黑袍术师去王仲书的书艺课听学，铭寒一面翻着《听学时录》，一面紧紧跟着黑袍术士在万厦楼中穿梭来去，生怕慢一步又困在楼中。木炭无精打采地跟着铭寒身后，书艺他不懂，但书法他却是同龄人中相当好的，苏秦为了让木炭练一手漂亮的鬼谷符文，不知打断了多少根藤条。因为这些个打，所以木炭一听说要去听书艺，立马蔫了。
“铭……山寒少爷，要不我去八音楼吧，我想跟星莹去听乐艺，书艺有什么好学的嘛，在府里挨师傅板子，来书院又挨先生板子，我的命苦啊……”
木炭哭丧着脸，铭寒皱着眉并不理他，只翻着手里的书卷。
“你真要去八音楼，就得出万厦楼去八音雾里，你留在这等黑袍术师吧，我可不管你。”
木炭听了铭寒的话升起希望，本能地停了步子，但楼廊里昏暗阴森，除了前头的黑袍术师和铭寒再没有别的活人，木炭一哆嗦立马又跟了上去，问起来。
“那万厦楼里现在除了王夫子的课，还有谁的课呀？”
“我看了，除了八音雾里的鲁夫子，现在在讲学的还有徐夫子，在教儒生诗经和御剑课，马上就上完了，徐夫子之后就是王夫子的生儒书艺。”
木炭眼睛一亮。
“我们先去徐夫子那听学吧，我没用过剑呢还，不懂点兵器将来怎么行走江湖，在两仪门就吃了大亏了。反正王夫子的课也还没开始。”
铭寒白了木炭一眼。
“徐夫子在教儒生，我们是生儒。再说，你在两仪门吃了大亏可与兵器无关，是脑子的问题。”
话虽这么说，铭寒却礼貌地请黑袍术师先去徐夫子的御剑课，那黑袍术师青白眼不停，回道：
“你们要去华山堂？那里在授诗经御剑，是需经过徐夫子批准的儒生才能听的课，你们要去，我得先经徐夫子同意。“
铭寒和木炭对视一眼，他们虽听斯丛生提过，但还是没想到书院对教授武学的事有那么多规矩，他两人都是不愁没有武功可学的人，正犹豫是不是要多出这个麻烦，地上障板一开，铭寒和木炭脚下一空，落了下去。
万厦楼在万千个没有名字的房中有那么几间有名的房间，不为别的，只因为这几间够大，用来教授书生们最喜欢的那几门课，最大的一间叫‘吴门’，其次便是‘华山堂’。
华山堂的气氛很微妙，徐尽空心事重重，看着堂下学生数百，他一面吟诗，一面演练小生剑法：
天下未偃兵，儒生预戎事。功劳安可问，且有忝官累。
昔常以荒浪，不敢学为吏。况当在兵家，言之岂容易。
忽然向三岭，境外为偏帅。时多尚矫诈，进退多欺贰。
纵有一直方，则上似奸智。谁为明信者，能辨此劳畏。
“我教你们这么久的小生剑法的招式，今天这堂课也已经把最后的招式教给你们了，现在我把剑诀交给你们。这首诗便是小生剑法的剑诀，这套剑便是这诗的诗魂。你们先自己悟，不懂再来我的课上听学，看我演练。小生剑法是华儒剑派的初级剑法，却是最基础最重要的入门，不懂这首诗，是不能学好华儒以后的高级剑法的。以后我便将《诗经》与御剑合教，让生儒也进来，希望往后你们还能来，你们要给师弟们做个好榜样。“
徐尽空的话有莫名的忧虑和不安，剑舞中人影飘忽不定，旁人看，剑诀虽是正义，招法却是诡诈。他话讲完，招式也就停了，人站在夫子席前，堂下书生各持一剑，各自疑惑望着他，这些书生中以寒梁社居多，梁柱和斯丛生便站在里面，但梁柱并未持剑，虎背熊腰站在最后面，眼中有怒火压着。
铭寒和木炭就是这时落下来的，一个扎扎实实的臀落地，疼得在地上打滚，引起一阵惊乱。黑袍术师却是稳稳当当落地，他一点不觉得这样的出场别扭突兀，径直朝徐尽空作揖：
“徐夫子，这两个生儒想来听您的御剑学，杨老请秦夫子关照这名生儒，不要拦他想听的课。但秦夫子说了，还是得夫子们同意才行。您要是准，我便把他们留下，不准，我便带走。”
徐尽空看着铭寒和木炭，一个白如秋藕，一个黑如木炭，他在宣议场见过两人，对两人在洗髓阵中的突兀表现很有印象，他将心事重重的愁容收起来些，轻轻看着两人笑。
铭寒急忙站起来对徐尽空作揖，徐尽空点头，手指轻拈剑尖，将剑柄朝着铭寒，一面走去，一面将剑柄递出。一进一递之间，一股强大而温和的气势随着剑身涌过来，铭寒毫不犹豫地伸手握剑，一触剑柄，一道气劲随着剑身涌入体内，迅速在周天之中走了一遭，铭寒本能觉出有诈，运起冥刀诀第一式冥皇涌动，一面弃了剑柄往上轻轻一撩，一面用巧劲缠着剑身，一撩一绕，剑柄回了徐尽空手上，剑尖则被带偏。
徐尽空微微一惊，笑道：
“有点武功底子，你还在养气？是想学剑吗？”
“可惜这课已经讲完了，你们要学剑，可在我给生儒上诗经课时，私下找我，我会考考你们。但……”
徐尽空说到这里，转头看向堂下的儒生。
“但接下来我要配合军府，接受河南府圈地案的调查，因此我的夜间学要停了，你们要学剑学诗，这段时间要清早去‘吴门’听我的课。接下来你们会听到一些风声，你们是十五六岁的儒生了，不是孩子了，要自己开始做判断，徐某是好人坏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有真正独立的判断。“
徐尽空环视堂下的学生，把手中的剑双手端起来，展示给大家看。
“这是武盟赐我的泥清宝剑，名‘蛰隐’。“
“以后大概没这么多人听我说话了，我不自辩，但要替武盟授武和禁武说几句公道话。“
“武盟为什么肯把武功传给你们？武学是别人苦学的，功夫是别人苦练的，武功是别人用来强人一等的，是一个门派用来强大的，是一个家族用来兴旺的，是一家子用来抵御豪强的。一家人兄弟姊妹几个，做老子的只把武功传给一个厚道的儿子，其余的都不教，为什么？就是为了这个家以这个厚道儿子为主，一家子的后生都辅佐他，老辈人好不容易建立的家业才不会分崩离析。”
“要是人人都可习练高强武学，而没有把关的人，天下会怎么样？”
“武功终究是用来杀人的。不教你，你是个种地的本分人，教给你，你就是个杀手。武盟当然要把关，我徐某向武盟为诸位请武，就要为武盟把关。”
“但现在，邪魔为了壮大门派，为了获取你们，不再把关。你们可以不再来我这学剑法，可以去学魔道的武学，但记住，只有武盟是愿担负责任的，而不是让你们送死。我徐某人的声誉不重要，不能因为我，牵连了对武盟的看法。“
徐尽空话毕，宝剑入鞘，众人行礼，他独自出了障门。
很多人疑惑着议论着，徐夫子为何突然说这些话？只有寒梁社少数的人明白，如梁柱。
……
站在铭寒身边的黑袍术师突然念念有词，不停的颤抖和流汗，青白眼翻动不停如同魔咒附体，直到铭寒催他去王仲书的书艺课那黑袍术师才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回过神来，他脸色苍白，好像费了很大的气力。铭寒奇怪地望着黑袍术师，黑袍术师却很快恢复正常，带两人去了王仲书讲学的房间。
王仲书讲书艺的障屋叫‘道观’，一切按道家道场的规矩布置，虽也很大，但与徐尽空的‘华山堂’比却还是小一些，自王仲书来书院教学，来听他讲学的书生越聚越多，道观已有些容纳不了，因而好几次要去‘吴门’。
等铭寒和木炭进了道观，这里已经很多白袍生儒了，一同进来的还有才从徐尽空那过来的梁柱，梁柱是儒生，不知为何却来了生儒的课上。道观的夫子席上还有一个儒生，正认真整理夫子桌案上的许多把拂尘，铭寒见过这人一面，正是王仲书口中的华孤。梁柱走进来与夫子席上的华孤说着什么，华孤脸色铁青，有压抑不住的愤怒。梁柱与华孤说完便走了，不多时，王仲书一面看书一面走了进来，铭寒迎上去，问：
“王夫子，能再让我见一见杨老夫子吗？“
“铭寒？不是才见过杨老夫子吗？我替夫子疗完伤，好不容易睡下了，外头哗变的事我都没有打扰夫子，府上要有什么急事，夫子醒来我可以转告。”王仲书左手握书，右手拂尘一个雪柳轻卷，笑着问。铭寒略微一犹豫，还是将鬼面人的事一一与王仲书说了，王仲书听了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等杨老一醒，我便告诉他。你们俩先安心听学。”
铭寒和木炭点头，匆忙找了方蒲团坐下，一同入书院的冯家兄弟和罗广集坐在一侧与两人打着招呼，木炭兴高采烈地来了神，凑过去说话，顾晋安却并不搭理他们几人，只盯住王仲书不放。铭寒坐下后与几人说起话来，几个招呼之间，这才有了书院听学的气氛，他环顾左右，看见各自蒲团前都放着墨砚，却没有笔纸。
华孤站在王仲书边上，将夫子案上的拂尘一把把发给众人，在看见铭寒时，把已递出去的拂尘又收了回来，重新挑了把崭新的。
华孤的脸，冰冷。
王仲书看着华孤给生儒们分发拂尘，他眼中有着别样的柔情，区别于徐尽空的忧愁，那种柔情安放着自己江湖之外的闲散，也有绝不许忧愁干扰他的决然。
王仲书手中拂尘染墨，拂尘功飘飘洒洒在四面墙上作画写字，拂尘干净物，墨卷一身污，上抽黄天，下扫昏沉，甩摔潇洒彩练飞舞，里缠外绕墨飞如炸，盘绞蛮狠，一挑一抖四两千金。
翻云覆雨间，四面障墙泼墨画成，拂尘归了位，插在夫子案前，点点墨滴，落回砚台中。
墙上不是画，是四面经络图，分别是‘手少阳三焦经’、‘足太阴脾经’、‘足厥阴肝经’以及奇经八脉中的’阴跷脉‘。
墙上也不单是字，是穴道名，四条经脉所有穴道皆标注其中。
王仲书看着这四面经络图，再看着生儒们，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卷，这是一本内功秘籍，上书’三清拂尘‘。
“我现在打开这本书，递到你们面前，可你们学不会。为什么？因为除了门派选送进书院的一些人，你们大部分一辈子认不出这些穴道，认不得这些体内经脉。何其不幸？“
“比你们更不幸的，是书院外的很多江湖人，他们不识字，更不能写字。他们其中一部分因为吃不起饭，进了我三清殿，一些资质好的，被选送进我教中兑部，由子鹿道使挑选秘籍因材施教，秘籍放在他们手上，可他们不认识秘籍上的字，学不了，需要手把手教。你们这些生儒比外面的人，又幸运多了。”
王仲书说着，突然有学生站起来问话，铭寒看去，正是顾晋安。
“王夫子，天下最厉害的武学是什么？听师兄说三清拂尘是三清殿最基础的武学，我顾家有的是钱，我要学你们最好的。“
所有生儒都吃惊地看着这口气狂妄的顾晋安，又偷偷看王仲书，王仲书看一眼顾晋安，垂着脑袋轻轻点头。
“据我所知，天下有一门叫’天子诀‘的武学，相传是天下最厉害的武学，可惜失传了。至于我三清殿……”
“且把书生傲骨放下，我们一个字一个字重新写，一笔一画重新认识自己，等你们彻底认识自己了，三清拂尘也就学会了，三清拂尘是三清殿武学之基础，不通三清拂尘不能学我教高级武功，因为你学不会。你们自己选择学不学，你们年纪还小，我不会像对待儒生一样让你们尽快做决定，毕竟我三清殿有‘魔教’之名。但等你们长大了，至少要记得我教你们的书艺。学会了去卖字谋生也好，来我三清图存也罢，都是各自决然的路。“
王仲书看着眼前的生儒们，那眼中没有一丝丝魔徒的戾气，三清殿所面对的挑战，绝不是能指望得上这批生儒的，他需要的是书院里的儒生。但正因为如此，三清殿对这些孩子并没有夺取的野心，王仲书对他们，更多的是纯粹的书香疼爱之情。
“道童迎客”
华孤代王仲书授课，教习第一面经络图所对应的拂尘功，他用拂尘代笔，一边运起拂尘招式，一边在墙上写字。王仲书握着书，气挥捭阖，四周障墙一开一合，经络图时现时隐。
“无极如钉站如松，太极一出阴阳明。”
王仲书念，华孤演练，四面障墙推合连动，包括铭寒在内的所有生儒拿起拂尘，以拂尘做笔，跟着华孤比划起来，铭寒所学冥刀诀威力远在拂尘功之上，但拂尘功是三清殿基本的演变武学，同为魔功，它的奇妙变化却又在冥刀诀之上，铭寒习练魔功冥刀诀已有时日，对三清殿的拂尘功尤觉得亲近，比划之间比他人更显得驾轻就熟。
正当所有人都着迷在书法所蕴藏的武学奇妙时，突然一个人形的血印猛地由外喷在障墙白纸之上，吓得道观内的生儒混乱尖叫，王仲书顷刻破墙而出，一个黑袍术师血肉模糊地躺在墙外廊庭之上，已是气绝！
以王仲书的武功，竟有人隔墙数丈被杀而不查？
王仲书看着已血肉模糊的黑袍术师，凝眉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