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朴没有回去休息,留下来监督着队长和俘虏们挑水,然后回到俘虏营地烧开了,从各队抽调了一百多人的妇女,帮着给陆续集中过来的伤号们清洗身体。
为了创造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卫生环境,伤号们的新住处是一处相对干燥并且避风的硬地上,并且生起了火。其实相对于之前的条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善,限于王朴有限的医疗常识和手头的资源,也没办法做得更多。何况明天一早,这个临时基地就要被舍弃掉,伤号们要随军远行,路上的待遇只能会更糟。
奔着尽人事听天命的心态,王朴只好埋头去做好手头能做的事情,不去考虑其他,以避免自己内心的愧疚感纠结在一起。穿越一千多年的时空并没能让他在面对一张张麻木而惶恐的面孔时,做到超脱于外,更无法用所谓尽力了来缓解自己无法改变这些人命运的无力感。
尽管对于这个新的管理者仍然充满了畏惧和警惕,但是王朴一直没有表现出其他人对待俘虏们的那种漠视和残忍。虽然安排的工作让人搞不清楚头脑,但是并不算十分辛苦,还一直承诺做完了就会发放粮食,这就让俘虏们没有什么不满,甚至有些感激,做起事情来也十分的卖力。
没有手表或是手机,也不懂这个时代的计时手段,王朴也不知道忙了多久,只能模模糊糊的根据俘虏们的工作进度,觉得进行的七七八八了,就吩咐把之前送过来的粮食平均分发给各队,再由队长们按照人头一一分发给队员。
老人孩子和伤号们要比其他人多一倍,因为王朴估计他们是最难熬过这第一个夜晚的,特别是粮食数量有限的情况下。在明天起程之后,王朴依然准备会对这些人在粮食配给上特殊优待,并且盘算着将来妇女们也可以一并照顾氐军自己的伤号,来借此获得额外的口粮。
当粮食被送过来的时候,队长们被集中过来领取粮食,俘虏们看到这一幕之后,才确认这位年轻的贵人确实没有在欺骗他们,真的要发粮给他们,情不自禁的发出了欢呼声,一些比较机灵的俘虏们则赶紧向王朴称赞他的仁慈,言语之间充满了奉承和感激。
那些氐军士兵本来因为连夜监工,已经有些疲倦,连呵斥俘虏们都喊得少了,但是当听到俘虏们的称赞和欢呼之后,一个个却神情紧张起来,并且对王朴充满了戒备。他们当中或多或少都了解一些梁将军派他们过来的目的,对于王朴这种收买人心的举动如此轻易的获得成功感到惊讶,也收起了不少对于这个年轻贵人的轻视之心。
而王朴的心里却没有一点点的自豪或者得意,他看着在或明或暗的火光晃动下那一张张带着伤痕的脸,只感到分外荒谬和羞愧。那些称颂的词语在他听起来,却比史上最恶毒的言语更令他觉得刺耳。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症候了吧,这些人因为恶人的残暴和虐待生存了这么久,仅仅因为恶人减轻了虐待的程度,就因此对于原本的恶人感激涕零,视为他们的救世主和大善人,如果我继续给他们提供这种微不足道的改善,或许未来他们就会因此把我作为恩人一样,心甘情愿的供我驱使奴役,而不去考虑我本质上仍然是剥夺他们作为正常人应当享有的权利的恶人。”王朴心中暗想。在他穿越之前,对斯德哥尔摩症候群这个词其实并不陌生,只是更多的以一个看客的身份,其实上并不了解这个词语的含义,有些时候会因为它遭到媒体或是人们的滥用,而产生出这不过是某些过于矫情的人员捏造的煽情词句的想法。但是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彻底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分发粮食的工作进行得很糟糕,当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俘虏营之后,俘虏们无论男女老幼都跑了出来,急切的希望能够获取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尽管包括王朴和士兵队长们都大声要求俘虏们耐心等待队长们先领取了各队的份额,之后一一发放,但是人群人越来越聚集在一起,一双双焦急而且渴望的目光都盯在堆在一起的粮食上,哪怕是氐兵的喝骂和鞭打,都不能止住他们靠拢的脚步。
少数人或许是理智的,当人数聚集起来,人群的理智就会被群体的力量所压制,每个人都担心因为自己不够靠近粮食而失去这获得粮食的机会,一旦任何的风吹草动,发放粮食的工作都会因为饥饿的俘虏们失去理智而演变为抢夺的暴动。
十几个队长在将近两万人的面前分外的渺小,连附近营地的氐兵都被惊动了,跑过来开始协助压制俘虏。为了预防氐兵为了镇压躁动的俘虏而采取更加激烈的行动,王朴果断命令中止了队长直接分发粮食的举动,让每队各自推举十名小队长,再由小队长转发,小队长推举出来之前,粮食将停止分发。
这个举措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不过在氐兵的鞭子下,俘虏们还是慢慢停止了进一步的慌乱,在一片喧闹中,实行了公元七世纪中国的第一次选举工作。
临时工的队伍获得了将近两百人的补充后,粮食的发放工作得以继续进行,无论是获得突击提拔的大队长们或是新晋的小队长们都心有余悸,如果刚才的骚动演变为抢夺粮食的暴动,无论队长们或是俘虏们,都将会成为围聚过来的氐兵的屠杀对象。
穿越前的文科生,这个年代的大数学家王朴根据粮食的大致数量,在他的均分政策之下,这原本大约一两千人的口粮,每个俘虏大约能获得不到小半把的数量,所以粮食不可能直接分到每个俘虏手上,只能集中下锅给俘虏们煮成稀粥,来确保每个人能垫垫肚子。
这种掩人耳目的骗人法子让王朴非常的羞愧,所以他准备当粮食彻底分完之后,就回去睡觉,看不见的话,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
但是人群的骚动并没有因为粮食的陆续下发而中止,反而动静又开始大起来。
“怎么回事?”王朴很担心自己的小伎俩引发更大的不满,所以格外的担心。
一个氐兵过去看了看之后回报:“没什么事情,就是一些懒骨头想要闹事,已经被压下去了。”
看到王朴将信将疑,这个氐兵只好进一步解释:“发的粮食生了点虫子,这些懒骨头还有些挑剔。”
另一个氐兵愤愤不平的补充道:“给他们口饭吃就不错了,还敢挑剔什么,我们天天打仗,也不是没吃过生虫的,还是要好好饿上两顿,就知道好歹了。”
“我要去看看。”王朴很快明白这批粮食绝对不会是所谓生了点虫子这么简单,能够让饥肠辘辘的俘虏都起骚动的粮食,里头的虫子绝对不会是一点点。
氐兵的劝阻并没有拦住王朴,尽管自认为做好了心理准备,王朴还是被看到的景象狠狠地教育了一下。
“这就是梁将军拨过来的粮食?”王朴看着已经分不清是泥土还是别的东西,并且密密麻麻充斥着厚厚几层黑褐色不知道种类的虫子的粮食提出了自己的问题,他的声音都有些走样。
氐兵的沉默回答了他的问题,而他们躲躲闪闪,不肯直面王朴的责备,却隐隐有些狡黠甚至是嘲笑的眼神,让王朴意识到追究下去只会是更大的难堪。
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转身看着同样围在周围的俘虏们,吃惊的发现这些俘虏们并没有气愤或是失望,在他们那一双双麻木的眼神中,更多的是潜藏的一种惶恐和紧张——害怕得不到这些已经几乎算不上是粮食的粮食,有些过于担心的俘虏已经偷偷发出了抽泣声。
王朴也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各种各样的心情在他心头转来转去,就像打翻了调味瓶,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充满了坚定。
“粮食继续发现去,待会记得给我一碗,我也有些饿了。”
“大人…大人准备要在这里用饭?”被王朴的命令震惊的氐兵们都有种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的感觉,再次向王朴确认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既然这里已经要做饭了,我为何不能吃上一口?都是人吃的粮食,我也是人,自然也吃得。”王朴甚至微微笑了起来,给出了自己的理由。
“可是…可是…”被王朴的解释震惊的氐兵们一个个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回答,而且同样震惊得还有旁边的大小队长们。
一个还算机灵的大队长愣愣的看着王朴,忍不住说了起来:“但这是我们这些下人吃的东西,大人怎么吃得了?”
“下人也是人啊,我已经说过了,只要是人吃的粮食,我自然吃得了。”王朴加重语气道:“只要你们都认为这是粮食,怎么会有下人能吃我就不能吃的粮食呢。”
俘虏营这边大半晚上的骚动,梁俭几乎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本来还存着看笑话心态的梁俭得知王朴在发现粮食有问题之后,没有大发雷霆或是忍气吞声,而是决定跟俘虏们一起用餐之后,几乎要跳了起来。
“我还真看对这位王公子走眼了,这是要拿自己来要挟我啊,一方面要跟俘虏们共甘共苦来收买人心,一方面是要把我当成靶子,让俘虏们都记恨我,够高明的啊。”梁俭很快就判断了这是王朴的一石二鸟之计,对于王朴能迅速想出来这么阴狠而不露痕迹的对策也深感佩服。
佩服归佩服,九岁从戎,在蒲雄身边沉浸多年的梁俭当然不会被一个毛头小子轻易绊住了手脚,而且很快想清楚了对策。
“他是以为我不敢给他吃馊粮呢,只要我害怕他吃出毛病来,马上给他换了粮食,他就稳稳当当把人心拉过去了,还没费什么力气。”梁俭认为已经想通了王朴所有的小算盘,派人把军粮官叫了过来。
“之前发给俘虏的那种粮食还有多少?”
军粮官老老实实汇报,虽然天气还算寒冷,有利储存,但是这种虫蛀的粮食还是足够俘虏们吃到枋头的。
“光虫蛀的也太客气了,还能让他们尝尝荤腥呢,从明天起,给我往里头掺一半的沙土,我要好好咯咯这位王公子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