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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八大锤(中)

这时候就听到靠另一边墙角,有人发出吵吵的声音。

“老爷子,我看你这是吹牛的吧。”就听到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你说在咱这北大荒能种出大米来,还能亩产五百多斤?这怎么可能?”

“嘿嘿,我向毛主席发誓,千真万确。”答话的是个老者的声音,听着有点耳熟。

东北地区一年中日照时间比较短,因此大部分地区都以小麦为主要作物,水稻种植原来就不多,还要能有如此高的产量,确实是个新鲜事儿。老三忙不迭站起身来,顺着说话的声音,向那张桌子走去。

只听见那个年轻人摆了摆手:“我不相信,这事儿听着悬。我可记得前些年搞‘******’,亩产屡创新高的新闻可没少听,可到头来发现,这都是弄虚作假的。老爷子你不会也在糊弄我吧。”

“嘿嘿,几年前我去江西考察的时候,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是一万个不相信。直到见到那个姓袁的水稻专家,跟人一聊,才知道人家已经在江西,把水稻产量提高到了一千多斤。”老者不紧不慢地端起茶,喝了一口继续说道,“后来我才弄明白,人家这用的是杂交技术,优选出最好的品种,产量自然能屡创新高。回来之后我就琢磨这事儿,咱们这地方虽然日照不如江西,三江平原可不缺水,咱这黑土地也比人湘西的山里肥沃,我就不信咱的产量比不上他们!”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非得亲眼见识一下不可。”年轻人还是一脸的狐疑。

“行啊,回头你跟我到水库那边的试验田去看看,一准让你大开眼界!”老者倒是显得信心满满。

此时,老三已经走到了二人近前,看清了老者的长相,连忙躬身施礼:“徐主任,真的是你啊!”

老者听到声音先是一愣,抬头一看,连忙还礼道:“哎呀!这不是小楚吗?怎么在这里碰到了你啊!”

老三和这徐主任可称得上是忘年交。徐主任算得上是东北地区头一号的水稻专家,搞农业科学算是一把好手。作为土生土长的东北人,他的大学生涯几乎都是在日本占领东三省时期读完的,打下了扎实的学术研究基础。搞阶级斗争的年代里,老人家也没少吃苦,被打成了****和***,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谁知道这下可算是“蛟龙入海”,他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到农民家里,教着那些原来惯于种植大豆、小麦的农户用灌溉技术种水稻。老三也是在农民家借住的时候结识了这位高人,聊得投缘,便结成了知交。

善恶到头终有报,后来听说,老人家农垦有功,很快得到平反,几经升迁成了科研主任。从那之后,老人家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是去下乡实地试验,就是去各地进行学习交流。这爷儿俩见面的机会自然就少了。

“徐主任,你今天怎么有空来这夏家屯啊?”

“我也是刚从北京开会回来,这要赶去水库看我的试验田,外面雪下得大,经过这里正好歇歇脚。”

“徐主任你这几年的传奇故事,我可是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啊!”老三竖起大拇指道。

“嘿,这都是工作需要,是集体的功劳。”老人谦虚了几句,“我这次去北京,可是大有收获。我受到江西那个袁主任的启发,要是能用三化技术,说不定能一下解决寒地种植水稻的干旱、低温难题。我记得小时候就听说过,日本人那个时候带过来的关东大米种子,要是能搞到那个玩意儿……我之前老担心,这事儿会不会又犯了********。可是我转念一想,这人有‘左中右’,种子还能分‘帝反修’吗?只要能解决咱关外人吃饭的问题,我也豁出去了!”

“老爷子,您要是真干成这件事情,可真是功盖千秋啊!”老三心底顿时又生一股敬意。

“哎,想当年我的祖上,就因为山东闹灾荒,才闯关东走马帮到了辽东。”老人说着潸然泪下,“************这样的惨剧,最好永远都别再发生了!”

老三向来对徐老的人品和学识都十分认可,这番话之下,更是对老人家佩服得五体投地。

“对了,我想起个事情来。”老人家回头从随身的帆布书包里翻出两本书,塞到老三手里,“小楚,这两本书给你。”

老三接过书一看,其中一本是“欧几里得几何”,另一本是“初等数学”。

“这两本是我这次到北京的时候,托人帮忙从出版社弄到的。”老人握着老三的手说道,“小楚啊,咱爷儿俩如此的投缘。我爱惜你是个人才,可惜你没赶上好时候,没机会好好念书。不过这次去北京,我可是听到有声音,不少老教授都联名向中央建议,提议能走科教兴国之路,说不定哪天就能恢复高考呢!虽然这事八字还没一撇,但咱可以先准备着。这数学可是理工科的基础,你花点功夫准错不了!我琢磨着,你说不定还有机会能考进大学呢!”

“老人家,这真是谢谢你了,书我是真喜欢。”老三乐呵呵地看着书,笑容里却藏着一丝苦涩,“考大学我就不想了。我成分不好,政审铁定通不过。”

“这……哎,好吧。”老人家拍了拍老三的肩膀,无奈地一声叹息,没有再说话。

老三拿着两本书,回到座位上,把书塞在大棉袄的口袋里,重新拿起了筷子,往嘴里趴了几口菜,却没有再说话。

“楚叔,你快帮我看看,这地方好多都是什么字啊,我都不认得!”只见小夏治拿着那本泛黄的《三国演义》冲到了老三的面前。

“嗯,那是繁体字,就是解放以前人写的字。你不认得没关系,楚叔这就教你认。”

说着,老三向大家打了个招呼,便陪着小夏治到里屋去了。

“唉,二哥。刚刚我可听到三哥说话,说他什么成分不好。这又是咋回事儿呢?”眼见老三走远了,老四就开始八卦开了。

“这事情吧,我也是听老三自己说的。”老二往嘴里送了口酒,“还记得几年前,我坐着绿皮火车来东北,车到上海的时候,他上了车做到我对面。我第一次见到老三,他就是戴着眼镜一副斯文摸样,不爱说话。结果一到晚上,就被邻座欺负了。趁他去打水的时候,他边上那小子就占了他的座,直接躺下睡觉。谁曾想,他也不敢争,正准备靠着座位坐在地上。我这脾气反正是看不下去了,直接把对面那小子叫起来理论。那小子理亏,又见我一脸凶相,只能乖乖把位子让了出来。”

老二放下筷子,继续说道:“我觉得奇怪,就打听他家里状况。起初他是不肯讲,后来才慢慢告诉我,说他出身成分不好。好像他母亲原来是红色资本家家里的大小姐,后来到教会学校当了老师。他的父亲是他母亲的同学,写得一手好文章,后来就给党国某个当官的做了秘书。解放战争的时候,兵荒马乱的,他父亲去了台湾,阴差阳错之下,他母亲肚子里怀着他,反倒留在了上海。原本像他外公这般支持革命的爱国资本家,搁在哪朝哪代都得是开国功臣吧,谁曾想后来又‘打倒走资派’,把他外公给……这都解放了,他们家还是没过上太平日子。家里没个当家人,他母亲就一个人靠当老师这份工资拉扯他……你说一个资本家家里的孩子,父亲还是党国的小官,他的成分能好得了吗?小时候没少让人欺负啊。我当时听完他说的事情,我就拍胸脯说了,以后咱就是一辈子的好兄弟,谁要再敢欺负他,先过我这关!”

“老二,你干得对!咱几个可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这事儿算我一份!”老大豪迈地拍了拍桌子。

“对,咱们四人一条心!”老四也嚷嚷开了,“二哥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难怪指导员经常找他谈话,做思想工作呢。不过咱三哥是有学问的人,连长平日里也没有为难他。”

提到当年来的时候,老二也难免有些黯然神伤——毕竟是多年没回过家了。

“老二啊,你家是在杭州的?家里父母都还好吧?”老大从老二的表情里察觉出一些什么,随口问了一句。

“我家就我一个独子。原本按照政策照顾吧,我可以留在家里照顾父母,不必非得来这里。不过我家老头子是个先进分子,在纺织厂当了个车间主任,还是劳动模范,自然要以身作则,非得给我报名让我来,谁让我是他儿子呢,这辈子还就得听他的吧。好在厂里照顾咱们家,临走时给我父母分配了楼房,也算让他们二老过上好日子了吧。大哥你家应该还有兄弟姐妹吧?”

“我有一个亲弟弟,叫黎秋,比我小四岁,我从绍兴老家出来那年,他小学都没毕业呢。现在估计都长高了吧。我还记得他最爱吃我做的梅菜扣肉。我当年自愿来边疆,就是为了能让我弟弟将来可以留在父母身边照顾他们了。”

黎老大叹了口气,一仰脖把碗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随即对二人说道:“两位兄弟再坐会儿,我出去看看我师父这车修得如何,顺便学几手绝活。”

说完,老大转身从后面出去,直奔停车的旧粮仓而去。

饭桌上只剩下两个人,老二似乎还沉浸在当年的回忆里,这下轮到老四觉得无聊了。

“二哥,你等着。我去找三哥借点东西,再回来陪你。”老四说着站起身,直接到里屋找老三去了。

不一会的功夫,只见老四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铁盒:“二哥,你看这是什么?”

老二定睛一看,只见老四手里的那个铁盒子外面用红色画着横竖的格子。他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一副便携式象棋。这种象棋盒子是铁制的,盒盖和盒底画着棋盘,将盒子打开之后铺平,便是一张棋盘。而盒子里头装的棋子,底部都有磁铁,可以直接吸在棋盘上,即使略有颠簸也不会受影响,因此出外携带比较方便。

“这不是老三随身带着的那副宝贝象棋吗?”老二指了指这个铁盒。

“没错啊。这正是我问三哥借来的。反正吃完饭也没啥事儿,咱们下几盘棋解解闷吧。”老四一边说着一边将桌上的残羹冷炙收拾了一下,很快便把棋局摆好了。

在那个年代,中国象棋算是比较普及的消遣活动。因为象棋的规则简单明了,无论在贩夫走卒还是在权贵士族中都非常流行,然而这种游戏其实蕴含了千变万化,可谓其乐无穷,很容易就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用来打发闲暇的最佳选择。

“当头炮!”老四显得特别来劲儿。

“马来跳!”老二见招拆招。

老二和老四两个人的棋力还算不上出类拔萃,平日里下棋最多也就是解个闷,使用的自然也都是些寻常招式。本来这棋下得也就只是个自娱自乐的水平,可偏生老四是个好来事儿的人,每下几招都要叫唤出个名堂来,硬生生把这棋局弄得好像行酒令似的。本来店房里的人各自围着桌子在吃饭闲聊,乍一听到这个桌子上大呼小叫,便都围将过来看热闹,不一会便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整个围做一圈,竟也有些街头卖艺阵势的。

就两人的棋力而言,相对来说,老二的棋路比较稳扎稳打,每走一步都是步步为营,必定会思前想后,落子比较慢。而老四下棋则要草率得多,落子只图一时之快,招数前后也看不出什么联系,颇有些随心所欲的感觉。

如此一来,尽管老二的棋力略胜一筹,但棋盘上却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优势。反倒是老四一个劲儿的催促着老二下子。若是由眼力不佳的旁人来看,大约会以为这老四的水平更高些。

“捉车!”老四把马往前跳了一步。

老二看了看,把车往对方底线一沉,放了一个埋伏。

“将军!”老四见老二把车移走,便把自己的车沉底直接捉对方的将军。

老二心思还在想着如何布局进攻,一看老四将军,便下意识地想着把自己的将军往上挪一步,先躲开这一步。

谁曾想,他刚刚把手放在将军上,就听得背后有人鼓掌叫道:“好一招釜底抽薪!”

老二听到这声喊叫,再定睛看了一下棋局。哇,险些被偷袭了。若此时上将躲过这一招,则把身后的象让了出来,此时若车直接把象吃了,下一步则可以直接捉底线的炮,把自己的“车炮并举”的进攻组合给破了。

老二回头看了看,刚刚喊话的正是身后站着的这个年轻军人。只见这个军人高瘦的身段,脸上皮肤白皙,带着一副眼镜,再看身上的打扮是一身标准的绿色军装,在屋内只是穿着贴身的军装。尽管没有虎背熊腰,但也能看出上半身扇子面的身板,平时必定是久经历练,丁字步站在那边,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风范。老二点头向这年轻军人点了点头,表示对他的感谢。

“你这当兵的,也太爱管闲事了吧!”这下棋桌对面的老四坐不住了,立马站起身来,指着那个当兵的就嚷开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观棋不语真君子’啊!!”

“哦,实在对不起,我也是一时看得兴起,没管住自己的嘴,实在抱歉啊!”年轻军人知道自己唐突,便冲老四抱了抱拳,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我们下着棋,你站在边上看也就是了,还插什么嘴啊?就显得你水平高?”老四居然还不依不饶了。

“解放军同志,我这兄弟人脾气直,刚刚又喝点了酒。你多多担待,不要见怪才是。”老二连忙站起身来打圆场。

“我说,当兵的,既然你水平高,不如你来下吧!”老四竟还真得寸进尺了。

“老四,你太失礼了!”老二说话的语气硬了起来,“下个棋为了消遣,可不能得罪人啊!”说着,老二转过脸来继续给年轻军人作揖。

这世上好事之徒还真不少,正在年轻军人给老二还礼的时候,他身后的另一名穿军装的士兵喊了一声:“连长,你怕什么呀。这小子既然敢和你下棋,你不妨就露两手吧!”

“对,给他点颜色看看!”

“是啊,让我们也开开眼,有机会见识一下你的棋艺!”

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捧场的自然都是他们部队的军人。

这青年军官虽然不同一般,没有军队里的那种粗野,但也毕竟年轻气盛,又有众人煽风点火,便也顺势点了点头:“反正我今天也要在这里落脚,不赶时间。我们就下一局吧。”

“哼!怕你不成,摆棋就是!”老四堵着气摆好了棋局,然后说道,“红子先下,我不和你客气了。”

对面的年轻军人倒也没有反对,淡淡一笑便开始对弈:“学艺不精,还望手下留情哦!”

正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年轻军人嘴上说得客气,手底下却一丝不留情面。接二连三设下局,偏偏老四下棋就很少全盘考量,就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这下便中了圈套,几轮之后,便损失了一半的主力,只剩下一车两炮,仅仅换了对方的一炮一马。又走了不到二十步,老四便只剩下招架之功,全然没有还手的机会了,头上也开始直冒汗。

“将军!“年轻军人不紧不慢的把马往前一堵。

老四把“帅”往边上一闪。

“再将军!”这一步是挺车捉将。

啊!这下没得救了!老四把眼睛瞪得溜圆,把棋盘上的子挨个看了一遍,确认果然是没有后手,最后不得不弃子认输。

“这都是我没留神。”手底下技不如人,嘴上老四可还在死撑着。

“嘿,老四你怎么在这里下棋呢!”声音从背后传来。

“大哥,你回来了?”老四感觉来了救星般,“车子修好了?”

“整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刹车盘调试是手艺活,还得师父亲自动手。”老大用毛巾擦了擦刚刚洗过的手,继续说道,“老二说你跟人斗棋呢,我这便进来看看。”

老大这话倒是不假,老二听到老四要和这军人下棋,又听到其他的兵卒称他作“连长”,便知道这个年轻军人大小也是个官。他心知老四平日里口不择言,老爱得罪人,怕他吃亏,便第一时间去出去找了老大来帮忙,一来只有老大能镇住老四这张嘴,二来真要起了什么争执,人多也不容易吃亏。

“嗯,要不这样吧。这局我确实输了,这我认了!不过……”老四眼珠一转,用眼角瞟了一眼老大,转脸对年轻军官说,“这是我大哥,下一局让我大哥替我下。”

“哦?这倒也没什么问题。”年轻军人嘿嘿一笑,便不再理会老四,直接转向老大,“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我叫黎春。汽车连的知识青年。”老大一边坐到位子上,一边回答道,丝毫没有隐瞒。

“哦,黎大哥先请。”年轻军人放好了棋,做了个“先请”的手势。

“好,谢了。我棋力有限,就不跟你客气了。”

黎春的棋力,比起老四也高不了太多,只是刚才看到了老四和这年轻军人下棋的些许片段,也知道老四贪胜心切才会上当。这回轮到自己上,自然会吸取教训,抢着进攻,不一会便先用一个兵换下对方一个炮,之后又用一个马换了对方一个车一炮,从盘面上看似乎是占尽了优势,大有兵临城下之势。

可是好景不长,这一转手的功夫就有些手忙脚乱。只见年轻军人用两个马便三番五次叫将军,弄得黎春的将军左躲右闪,勉强支撑着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更不用说发动反击了。

“将军!”年轻军人把仅有的一个车往底线一沉。

完了!边上的两匹马已经把路封死,这一将之下,完全没有地方可以躲了!

盘面上虽然多了两个进攻子,最后竟然还被对方将死了!

“这……这下没得下了。”黎春晃了晃蒲扇似的大手说道,“只是没想到,我吃了你这么多子,居然反过来被你将军到无路可退啊!想来还有些不服呢!”

“呵呵,这下棋的规矩,可是看谁能把对方将死,全然不是看谁吃的子多哦!”年轻军人还是那副淡定的模样。

“哈哈,说的没错。我认输!你棋高一着!”黎老大是个磊落的汉子,既然已经输了,直接站起身来,冲对方拱了拱手。

老四站在身边,可是看完了整个棋局。照理说,确实技不如人,服个软也就算了。可老四岂是个肯善罢甘休的人呢?此刻,自己和大哥都已经败下阵来,不过身边还有个二哥在,虽然棋力也就在半斤八两之间,倒也不妨一试。

于是老四便凑到老二的身边:“二哥,要不你上去和他下一盘?”

“我?我的水平也就和你们差不多,上去恐怕也很难讨到什么便宜。”老二摆了摆手。

“哎,不妨试试。总不能让咱们弟兄丢了面子吧。你看他那个架势,就好像打擂台成了长胜擂主似的。”老四不忘伺机火上浇油。

老二扭头看了看这年轻军人,只见他上身挺得笔直,手里端着战友送上的茶杯喝着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脸上还是那个微笑的表情。

老二是个极为讲究义气的人,冲着和老四多年的感情,明知道自己占不到理,却也硬是要出头:“这位解放军同志,你的确棋艺过人。正所谓,见高人不能交臂而失之。今天既然有幸让我碰上了,不如也请你指教几招吧!”

说着没等那个年轻军人答话,便直接坐下身来。

对面的军人倒也没有生气,只是摘下眼镜用布擦了擦,说了一句:“棋盘之上切磋技艺,哪里谈得上指教!敢为这位同志如何称呼。”

“我姓靳,名大涵,祖籍在杭州,也是汽车连的知识青年。”靳老二拱手施礼。

年轻军人立马还礼:“靳大哥,幸会了!多多指教。”

双方客气了一番之后,便开始了你来我往的征杀。吸取了老四和老大的教训,老二这局棋下得颇为谨慎。他既不敢横冲直撞,也不敢步步紧逼,更多是顺着对方的棋路,采用最保守的方式应对。他见对方使用传统的中宫炮开局,于是便支起一个反宫马,形成夹炮屏风之势。对面那个年轻军人看出他的意图,便逐渐占据了主动,带动了整个棋局。眼看自己的子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老二差点就觉得算不过来。因为子太多,后招变化也多,关注了局部就忘了整体,实在有些捉襟见肘。眼看下子越来越忙,老二灵机一动便想出了新招,只见他还是采用“以子盯子”的方式,只是找到机会就和对方“对子”,用自己的车直接对掉对方的车,拿自己的马去换对方的炮,采用这种正面拼杀的方式,逐步把双方的进攻主力都削弱,这样能动用的主力少了,棋局就会看上去简单一些,不会眼中一头雾水,心底杂乱无章。

靳老二的这招还是有些成效,很快对方就只剩下一车一马一炮,而自己则留下一车二炮,只是作为主动对子的代价,自己这方仅剩下两个兵,而对方还有四个卒,其中更有二个已经接近九宫格,很快便要形成“双鬼拍门”之势。

再看对面的年轻军人,似乎也察觉出靳老二的意图,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有一丝笑容爬上了嘴角。

不曾想,双方这一场角力,竟也持续了很久,甚至超过了前两局时间的总长度。

照常理来说,象棋讲究“车、马、炮”,重要性依次从高到低排。车能横冲直撞,作为攻防之首要利器,自然不必多说。至于炮和马,那个好用,则见仁见智。由于炮也是走直线,棋路比较符合常人思维,因此入门初学者大多偏爱炮,尤其在开局之处,双方棋子较多的时候,炮架子是随处可寻的,而“马走日字”,前期可能处处受阻,甚至会蹩到马脚。但到了后期,双方棋子纷纷阵亡之后,情况就完全不同,马在九宫格附近变化颇多,很容易对将军造成威胁,而炮在此刻发挥威力往往要自己搭炮架子,用起来就不那么顺手。可见,是否能把“马”这个子用好,往往是业余棋友和真正高手的差别之一。

棋局过半,年轻军人的一车一马也游走于九宫格附近,时不时叫“将军”来讨敌叫阵。

又缠斗了三十多个回合,老二眼见讨不到什么便宜,便逐渐有些疲乏了。下棋确实是门功夫,若双方水平尚在伯仲之间,凭一时的蛮勇还能险中求胜,但如果双方实力差距甚远,反败为胜的机率就非常之低了。

有惊无险的躲过对方的几轮杀招,老二感到对方棋力远在自己之上,几番进攻都没有将招数用绝,心里暗打主意,决定知难而退。于是他抬起头来,向年轻军人抱了抱拳:“阁下确实棋艺精湛,在下……”

老二刚想说“在下心服口服,甘愿弃子认输。”,就听到背后老大在和老四合计。

“老大,你看这下该怎么办?”

“唔……看来唯有把老三请出来了。你赶紧到里屋,请找你三哥。”

“这……三哥要是知道我跟人斗棋,下次怕是不肯把棋借我来耍玩了。”

老大狠狠瞪了老四一眼,心里说话:现在知道怕了?事儿不都是你惹出来的!

但老大嘴上还给老四留了台阶:“你就说我找他过来,老三这点面子还是肯给我的。”

听罢,老四转身便进去里屋。

听到老大的打算,老二打定主意,再拖延一阵,话锋便一转:“在下受益匪浅,不妨在走上几个回合,跟你多学几招。”

老大和老四的嘀咕声音不大,但因为离得近,而下棋的时候周围人都不敢喧哗,因此两人对话,年轻军人听得非常清楚。他依然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莞尔一笑,又将注意力放在棋盘之上。

“借过,借过!三哥,你看,就是这个当兵的。”听到背后传来老四的声音,老二知道已经把老三请了出来。

老三适才还在里屋给小夏治讲述《三国演义》的故事,老四冲进屋里把事情没头没尾的说了个大概,确实也容不得他多考虑,便带着夏治一起回到店堂之中。

走到棋盘边上,他定睛一看,对面这个年轻军人正襟危坐,上半身可是挺得笔直,透着一股精气神。再一看这棋局,他也大概也估摸出对方棋力确实不俗,老二能和对方下到这般地方,对方绝对是手底下留了情面的。

想到这里,老三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

“好棋局啊!真是难得的妙局!”他忍不住先喊了一声,然后转过脸对老二说道:“二哥,我看这棋局和传说中的‘炮打两狼关’有七分相似,一直听说,却从没有机会亲自尝试。机会难得,你看是不是能让给我来下?”

老二一听,心里暗自称道:老三确实心思聪慧,他这番话一石二鸟,既给老二留下个下坡的梯子,不说他棋艺不如对方,又让对方很难找出理由的拒绝。

“这个……本来二哥我兴致正浓,不过老三你既然开口,我也不能驳你面子。这局就让给你了!”说着老二便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了老三。

对面那个年轻军人倒也没有说话,只是冲老三笑了笑。两人相互拱了拱手,便将这残局继续下去。

这年轻军人连赢了三阵,心里不免有些得意,尽管对面如走马灯般换了好几个人,他却也并没有把老三放在心上。而老三起初也只是试探对方的实力,二十个回合摸清底之后,他便开始变换招数。首先,他看出对方善用马来封锁九宫格的路数,于是便使了一招险棋,用炮换了对方的马,这下棋局之中双方便都只剩下一车一炮,只是对方的黑子里多了三个卒,其中两个已经逐步逼近九宫格了。好在自己也有两个兵已经过河,总体上算是势均力敌吧。

攻防转换,年轻军人先起手用车连连打吃,却被老三一一化解,甚至还伺机用炮破了“双鬼拍门”的一个卒子。看准机会,老三在一个兵的保护下,用车直接叫将。年轻军人见状,连忙用车护住。这一招虽然巧妙,却也护的凶险,因此老三若直接对了这个车,后面子越来越少,就更难取胜了,他只是赌老三暂时还不敢对子。谁曾想,老三见招之后,竟没有半分的犹豫,直接对了这个车。

顿时年轻军人的脸色一变,如此一来双方各剩下三个兵卒和一个炮,这棋局一下变得更为艰难。由于兵卒只能向前,无法回头,而用炮必须找到炮架子,否则无法进攻,而自己这一方虽然有卒过了河,却已经成为高卒,无法再回头。又几轮拼杀之后,双方便只剩下两个兵卒和一个炮,只能靠对将互相牵制,偶尔互进杀招。这下保守的老三反倒一下,几次逼着对方把炮拼了。年轻军人几次刻意回避拼子,于是老三就将剩下的低兵往前推进,逐步逼近九宫格。老三看出对方的意图,紧紧盯着自己的兵,于是以这个兵为诱饵,最终还是把这个炮给拼了。

这时候再一看棋盘,双方各有一个兵卒,都接近底线,剩下则只有双方的将帅了!

和局!

年轻军人顿时脸色一变,这原本大好的形势,竟活生生让对面这个白面书生逼到了和局。他不由得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老三挑了挑细眉,眯缝的丹凤眼闪着精光,好似利剑般直指人心。

“这位仁兄好棋艺!佩服,佩服!”年轻军人拱了拱手。

“好说,好说,解放军同志,你显然也不是什么俗手吧。再说这局是和棋,你也并没有输!”老三嘴上说得客气,话里话外还是透着一股傲气。

“既然棋逢对手,不如咱们另起一局如何?”年轻军人哈哈一笑,看来兴致颇浓。

“嗯,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老三也难得碰到对手,也犯了棋瘾。

“阁下的棋艺比起在下还是略胜一筹的。”年轻军人一边摆棋一边说道。

老三闻言,便听出门道——通常说这个话,都要对方做出些谦让。

“这样吧,这局让你用红棋先手。”老三沉吟的半晌接着说道,“若要说让子,难免会坏了完整的棋局,倒不如我以盲棋会你。”

说罢,老三便站起身来,走到五米开外的地方,又嘱咐了夏治:“大治,就由你代我落子吧!”

年轻军人听罢便是一愣,下盲棋他倒是听说过,只是与人对弈,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下盲棋,就是下棋的人只是口述下的步子,由其他人在真实棋盘中摆出相应的步子。这种技艺,非但要求记忆力强,做到手中无棋,心中有棋,同时也需要对各种棋局非常熟悉,见招拆招,对各种变化都要烂熟于心。眼前的白面书生年轻看着和自己也差不了多少,竟有这番本领,实在是令人刮目相看。想到这里,他也不敢怠慢,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红子先手,年轻军人先使了一招“兵三进四”。好一招仙人指路!

老三将手在身后一背,不假思索回应道:“象三进五!”

他一个起手便是飞象开局!

年轻军人心里清楚,“飞象局”并非寻常招数,棋艺平庸之人使用并无法形成威胁,但凡敢用这个开局的,往往不是棋力不俗。

如此这般,就听到年轻军人每下一招都要朗声报出,以便老三能听到。老三则迅速回应,由夏治在棋盘上摆出对应的步子。

老三的棋下得快。

盲棋下得更快。

快得让人难以招架,快得让人应接不暇。

这盲棋快下,有的是要诀,一方面这盲棋不宜多想,想多了反倒记不住,另一方面,下盲棋必须对大部分的棋谱倒背如流,因为中局之前,大部分的招数都跳不出棋谱的变化。只有到了残局阶段,才会考量个人应变和棋力高下。

几轮近身厮杀过后,双方各有损兵折将,棋盘上的子便不到一半了。

旁边这些看热闹的围观者逐渐跟不上两大高手的节奏,这边插招换式,他们往往还没来得及细心琢磨,棋盘上的格局已经迥然不同。

再看棋盘上,年轻军人所执的红子,除了大帅之外,只有一仕一车和两个兵,其中一个兵已经到了对方底线,而老三这边除了将军之外,也只有一象一车,外加一个进到对方九宫格的卒子。

老三把棋盘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局好似“带子长征”!这可是著名的残局,老三平日里也没少琢磨,心里便有了底。

此刻轮到红子走,只见年轻军人将兵一横,喊了一声:“兵四平五,将军!”

“将五平六!”老三决定先避锋芒。

年轻军人进车再将,老三上将,再躲过一招。

年轻军人抽空把大帅平移一格,避开对方的卒子。

“车二进九!”老三找到机会还手,直落底线打将。

双方再次短兵相接,几个回合之后,老三伺机偷袭,把对方的“仕”吃掉。年轻军人发现自己能动用的子不多了,能反击的力量也越来越少,想到刚刚那局棋,被对方逼和,便灵机一动,索性心一横,照准机会用自己的“兵”做掩护,试图和对方拼了“车”,求个和局。

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刻老三随在棋面上占不到优势,但心里隐约感觉自己的技艺还是要略胜一筹。毕竟还有取胜的希望,便不愿意轻易将子对了打成和局。

于是便看到一时“红车”护着“红兵”,一会“红兵”驾着“红车”,反复追着黑车对子。不知不觉间,红子竟把“兵”挪到了河对岸,直接与“车”形成掎角之势,直逼黑方的“将军”。反观老三,不得已之下,只能用“车”和“老将”占据中路,以不变应万变。

这下可好,双方的车都在中路护住主帅,各自用兵卒从另一侧夹击,于是双方这几个互相制衡,全然不可变动。

除去用其他闲子消磨回合,双方竟然都没有子可以走动!

还是和棋!

围观众人还不明就里,对弈双方则心知已经分不出胜负了。

“痛快,痛快!”年轻军人站起身来,鼓掌大笑,“这局棋下得真是过瘾!”

“惭愧,惭愧!”适才还在来回踱步的老三也停了下来,摆了摆手,“大好的局势,愣是让你逼和了!”

“呵呵,若不是仁兄舍不得对车,这棋指不定下成什么样呢!”年轻军人言语中有些可惜。

“嘿,咱们汽车连的人,车在人在,要是车没了还要人干嘛!”老三苦笑说道,语带双关。

“此言差矣!”年轻军人摇了摇头,“国家财产固然宝贵,但人的生命可是无价的啊!人虽不如车跑得快,可关键时候,扭转乾坤还得靠人啊!”

说着,他指了指棋盘上那个小兵。和车马炮相比,小兵在棋盘上看似微不足道,可这局棋的胜败,竟还是落在这个“兵”上了。

“嗯,解放军同志说的是。是我目光短浅了!”老三直接向对方作了个揖。

“先生棋艺胜我百步,就这一手下盲棋的绝活,堪称一绝啊!”年轻军人显然是由衷的佩服。

说道这里,老三此刻才想起,这对了半天的棋,竟还不知道对方来历,连忙开口打听:“敢问这位同志如何称呼?”

“我叫韩拾,韩非子的韩,路不拾遗的拾。我是边防连的连长。”年轻军人答道。

“啊!久仰久仰,我早听远近的解放军提到没说边防连有个韩连长,棋艺堪称一绝。今天有机会领教,真是三生有幸!”老三赶紧上前去握住他的手。

“你刚刚说自己是汽车连的吧?我要是没猜错,先生可是姓楚?”韩连长脸上顿时喜笑颜开。

“正是正是!”老三点了点头,连忙回头向韩连长引荐,“我们四个都是汽车连,外出值勤,赶巧路过这里。这是我大哥黎春;这位是我二哥靳大涵;这位听说刚刚和你闹别扭的是老四,他叫覃仁。”

“这是哪里话。我们以棋会友,哪有什么别扭可言。”韩连长颇有英雄气概,小小误会自然一笑付之,“棋逢对手实属难得,来日有机会,咱们还要再杀他几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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