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门政变之谜
“‘欲奉太子’,玄武门,唉!武德九年的玄武门,灭了昏庸的太子建成,齐王元吉,成就太宗贞观之治;景龙四年的玄武门,诛了仿效武周之韦后,立下开元盛事之始……这世道轮回,天理昭昭,是故意让人迷惑难解么?”李白瞪着已经有些朦胧的醉眼,口齿不清地说,“如若没有这些玄武门,大唐又会是怎样?”话题居然还是鬼使神差地回到了玄武门!
“谁说太子建成昏庸?谁说武德九年之玄武门,是天理昭昭?”一直默不作声的阿米丽雅突然朗声说道,“先生此言差矣!有辱文人之风!”李天郎拉拉公主衣袖,阿米丽雅言语一滞。
李白身子往炕上一歪,咕哝道:“小娘子有话但说无妨!今日太白注定要受尽讥讽!”阿米丽雅看见方天敬兴致勃勃地捋着胡须,眼神含笑,点头鼓励她往下说。于是她一挺胸脯,接着说:“先生所知之武德九年玄武门,想是来自《国史》,《高祖实录》、《太宗实录》等大唐官史罢?其执主笔者乃玄武门谋臣之一的房玄龄,其余许敬宗、李延寿、李淳风诸公莫不上承圣意,下合主笔,哪里会有公正二字?小女子虽域外之人,但也知中原有胜王败寇之说,我阅遍官史,所见不过此说而已!”
“嘿嘿,难道小娘子还见过他人所作之野史不成?即使见过,又怎知也非信口胡诌?”李白哼哼唧唧地反驳,看来还没醉死过去。
“小女子所阅之史,也是大唐官史,但其间破绽百出,足令君子起疑!”阿米丽雅胸有成竹地回答,“先且说太子建成之才,正史称建成阴险狡诈,好色贪功,远不及襟怀磊落、英明神武之世民。小女子不禁诧异,因照官史所载,自高祖晋阳起兵,建成便官拜左领军大都督,率军西渡黄河,攻克长安,其功不下秦王之陷洛阳。且后又授抚军大将军东讨元帅,将兵十万攻洛阳,还军后授尚书令。建成力拔长安,唐军声威大震,立成问鼎中原之威势。使得蜀地之势力不得不下决心依附于唐,使西秦霸王薛举断于西北而成孤军,又令王世充占据的洛阳成为死路,更使当时蠢蠢欲动的突厥不得不顾忌强悍唐军及坚城长安之效,未敢轻启事端。且建成坐镇长安,与窦建德相持,令当时气势正盛的夏军无法进逼太原,即使在武德元年立为太子,建成也曾率军讨平司竹贼祝山海,赴原州接应凉州降众。武德四年讨稽胡于鄜州破之。刘黑闼再反,建成也马不停蹄讨擒之,军功与世民相比毫不逊色。即使高祖,也担心建成厮杀太多而不闲政术,特地遣礼部尚书李纲,民部尚书郑善果为宫官辅之,甚至不惜削其兵权。即便说秦王更善用奇兵,有虎牢关经典一战,也不能肯定建成用兵就比世民相距悬殊!否则高祖何以立建成为太子!建成太子又何以在群雄纷争的时代震摄众臣!”
李天郎专注地看着阿米丽雅,又吃惊又感动。自己是建成太子的嫡传后代,一直生活在忤逆之后的阴影里。当初软禁在弘文馆,也曾阅过官史,为沉重的先辈“劣迹”压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精神大溃,初到安西时终日以酒肆青楼为伍……自己怎么就没认真揣摩一下这些所谓正史呢?他似乎有点明白方天敬谈及太宗皇帝的矛盾之情了。
“至于建成为人,更是扑朔迷离,令小女子百思不得其解。史书称建成人品之最不堪当属蒸淫父姬大罪了,史载李世民于武德九年密奏高祖建成、元吉淫乱后宫,可谓石破天惊的之状。姑不论是敌对之秦王密奏,小女子对此等宫闱绝密,家丑不可外扬之事史官居然知晓大为惊愕,是高祖胸襟宽广不计此事,抑或史官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之神人?”
阿米丽雅的绿眼睛闪闪发亮,她轻轻地为方天敬斟上酒,酒液滴落杯间,嘈切清脆,众人皆屏息静听,“更为奇怪的是,这位心如蛇蝎、嫉贤妒能的太子,既然屡次欲置秦王世民于死地,然其阴谋却屡招败绩,致人怀疑其是否自不量力,自寻死路?小女子曾最喜读中土之史,纵观汉史,为弟者玩弄阴谋多强于兄长,有姬发之于姬伯邑考、公子小白之于公子纠、胡亥之于扶苏、杨广之于杨勇为证。概身为嫡长子者,总有‘居安不能思危’之虞,而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次弟们却会因一句‘居安思危’而瞿然动容。如是观之,当是为弟者纵横朝堂,阴谋权争了。”
阿米丽雅轻捋额前秀发,突地嫣然一笑,不知道是在笑官史荒唐,还是笑汉家无聊。方天敬叹口气,摇摇头,将酒一饮而尽。李白脸色发白,不由自主也举杯喝酒,杯中却已无酒,于是乎咦了一声,翻了白眼。李天郎目不转睛地看着公主,脸上虽竭力保持平静,但桌下一双拳头却紧紧相握,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正史载世民对于李建成和李元吉,可谓一忍再忍,直至忍无可忍,是忠义孝悌之道德典范,俨然内圣外王。此说也甚可疑。建成身为太子,迟早得承大统。而年老多内宠的高祖,是放手挺之的,且其他小王等二十人,也尽附于嫡长子以求自保,加上齐王元吉,建成可谓得宫中、朝中、乃至高祖之力,世民不可谓不惧。盖因居弱势,其纳府幕智士言,隐忍不发,处处示弱退让,留存实力,以求厚积薄发,一击必杀!唉,你们汉人就喜欢搞阴谋,搞阴谋倒也罢了,也算斗智斗勇,输便输了,赢便赢了,非得要极尽粉饰,哪怕欲盖弥彰,也非指鹿为马不可,真是……”
公主言语一顿,自觉话重,不由得打住,看了李天郎一样,见他眼中满是急切之情,并无责难之意,方才松口气,继续娓娓道:“史书言建成元吉挑衅世民,极尽陷害也疑云重重,小女子只举两例。史载突厥退兵后,高祖命兄弟三人驰射角胜,建成将一匹劣马付于李世民,结果劣马连蹶三次,世民都适时跳离马背,免于遭殃。此事当真可疑:一是世民与建成明争暗斗多时,如何会让李建成为其挑马,又如何会乘上此马?二是建成如何会在父皇面前使出这等拙劣手腕?三是世民久历沙场,骑术高超,如何不识蹶弓劣马?四是即便碍于情面骑上劣马,一蹶即当换骑,如何三蹶?”
“另一桩公案就更为诡异,史称武德九年六月,玄武门之变前不过三两日,建成、元吉招李世民入宫宴饮,谋以鸩毒,结果李世民心中暴痛,吐血数斗。此事捏造之嫌恐怕比上例犹有过之。届时,秦王与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已然剑拔弩张,冲突频发,如何又有聚宴之理?即便聚宴,李世民又如何敢饮鸿门之酒?更怪异的是,喝了鸩酒又居然不死,难道秦王是大罗金仙,可吐血数斗而无恙?便是这‘吐血数斗’的李世民,两三天后在玄武门前生龙活虎,力挽强弓射杀了长兄李建成!这真是旷古奇闻,小女子看得此处,唯有摇头冷笑,无话可说!”
“天郎当斟酒一杯,献于此当世奇女子也!”方天敬喟然长叹,“我思虑二十余年的心结,一域外女子却旦夕悟之!天赐此女给你,为师喜甚,无愧先祖在天之灵!”
“师尊折杀小女子了!小女子唯对官史心存疑虑,朗朗信口开河……”阿米丽雅握紧李天郎准备拿酒壶的手,温柔地看着他,“若非李郎,小女子怎会思得破绽……”李天郎大明宫赴宴,公主便在高府腋刀读史,不经意间详解了这诸多困惑。
“唉!宫闱之斗,自古有之!兄弟争权,也不稀奇!唯一之别,是为结果,立昏庸之君还是得中兴之主,天下黎民苍生皆仗于此。”方天敬摇头叹道,“建成太子与秦王之争,不过是一山不容二虎,两雄不能并立之必然。此种兄弟之争,由来已久,建成虽颇具才能,而性仁厚,世民则天姿神武,雄心勃勃。无论谁登基君临天下,必有另一方死无葬身之地,双方都骑虎难下,不可有半步退让……要怪也怪上天捉弄,既生建成,何又生世民!兄弟相残之象,在太原起兵时便已初现。秦王历来胸怀大志,折节下士,推财养客,群盗大侠莫不愿效死力。逐鹿中原时,唐之左右两军分由建成世民二人率统,直至最后讨伐王世充时,亦有两人分任两大使命——建成备御强大而屡入寇之突厥,世民则专征黄河流域之割据群雄。”
“武德元年,建成立为储君,以储君之尊,常随父居长安,一切秉命于高祖。而世民则因专征之任,人事上有权宜任用之权。故自渡龙门徇渭北时,世民即收纳英俊以备僚列,远近闻者咸自托焉。谋臣猛将几皆集于世民麾下,及王世充、窦建德已平,世民以此显赫之功,拜为天策上将,位在诸王公之上。陷洛阳后,秦王锐意经营,开文学馆于宫西,延四方文学之士,如房玄龄、杜如晦等十八人,皆以本官兼文学馆学士,供给珍膳,恩礼优厚,士大夫得预其选者,时人谓之登瀛洲。”
“如此招贤纳士,设天策府、文学馆,闲则共话古今、纵谈天下,俨然君臣气派,夺位之势昭然若揭。建成太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不时挟朝廷之力重削天策府,将秦王之府僚多辅外官,以剪其羽翼。”
“然秦王策略要高出一筹,他将计就计,让部属佯离长安,不多日复密潜回天策府,示敌以弱,出敌不意。之后他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间收买了东宫要人。尤其是东宫官王(dié),其人于玄武门之变前一两天,密奏秦王,曰建成太子、齐王元吉见秦王势大,已决然‘以计斩杀之’。秦王李世民遂先发制人,集麾下文臣武将起事;其二则是玄武门总领常何,正是由于常何之反,李世民方能伏兵玄武门,袭杀太子和齐王。此常何于洛阳之战时便追随了秦王李世民,虽曾从建成太子征讨河北,但入长安却是奉李世民之令。建成太子因旧属之故一味对其信赖有加,至死不知常何背叛!唉!识人之误,终为其害!”
不光阿米丽雅,连李天郎也是听方天敬第一次详说玄武门的前因后果,虽事过境迁,涉事先人早已作古。但如今听来,仍旧历历在目、惊心动魄。建成太子和秦王之争,说来说去,没有什么是非曲直,谁对谁错,他们兄弟的命运和自己一样,早已注定!只能有一个活下来……
李天郎百感交集,要不是面对方天敬,他几乎要嚎啕大哭,为什么哭,他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需要一场痛快的哭泣。至少,他的先祖并非世人所言的奸诈小人,他根本就称不上是什么忤逆之后,他就是真正的唐人,和万千唐人一样!以前的一切重负,都是别人强加给他的!他不再需要了!
“方、方老夫子,照你说来,倒是太宗大逆不道,谋朝篡位!你、你好大胆!没有太宗爷,大唐能有今天!”李白想直起身来驳斥,但身子一软,重又摔倒,嘴里兀自不停,“难道你说的就句句是实么!”
方天敬缓缓抬起头,望向半空,眼神凝重:“玄武门,乃我父亲历……武德七年,因庆州都督杨文轩所荐,余父得以受募与太子,极受器重,屡次受太子大恩,聘为东宫长林兵教头。此长林兵,乃太子见秦王权势日盛,为自固之计,由长安及四方骁勇之士中重金招募,共计两千壮士,分屯东宫左右长林门,兼燕王罗艺所遣三百幽州突骑,皆为精锐勇健之东宫卫士,名震京师。”
“秦王甚为忌惮,密告高祖东宫拥兵自重,居心叵测。高祖遂诏令遣散之,还将杨文轩一干人贬官流放。宫中高手大部流离,余父紧随太子,忠心护主。玄武门血变之前,太子似有不详之感,特召余父往太原置办退路事宜,未回而太子已事败身死!父歉疚一生,言关键之时,未能效命于前,是为千古憾事!”
“秦王登基,余父先后七次潜入内宫,欲刺杀太宗以报太子恩,然全无机会,但探得建成留后之密,遂暗中保护,直至郁郁而终。仙逝前嘱后人世代守卫太子后人……直至今日!唉!贞观之治,确已洗尽玄武门之血,逝者如斯夫!天郎!你!……”
“师尊之意,天郎已心领,天郎当以堂堂之气,挺立于天地之间!”李天郎激动地端起酒杯,“天郎谢师尊数十年来倾心教诲!天郎粉身难报!”
师徒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太白兄,老夫一席长述,也是想让你知道,这宦海权争,历来便是龌龊卑劣、寡义廉耻,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非得拼个你死我活,其惨烈比沙场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有书生意气之挥斥方遒,吟诗作赋之狂野浪漫?汝之天才,在于文采,用于官场,是为格格不入,犹如斐旻、公孙之剑,可惊决人前而不能战阵斩敌……太白兄?太白兄?”
回答方天敬的是李白香甜的鼾声。
“罢了!算老夫白费唇舌!”方天敬呵呵一笑,疲色也现,“到底年纪大了!今日一醉,怕是又得数月不可沾酒荤!”
“师尊保重!您可是天郎在中原的唯一亲人……”李天郎动情地说道,“让天郎伺候师尊入寝,略表孝心!”
方天敬轻抚李天郎额头,温言道:“好孩子,你对得起自己先祖和为师教诲,这已是最大孝心!罢了!今日就让你伺候吧,不知你我师徒何时再能有此等畅快之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