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郎脑子里迸出了记忆的碎片:在清新的竹林里,两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正挥舞木刀互相比试,输者不仅要忍受赢者的爆栗,还要为赢者代做三天习字。尽管方天敬和伊藤风之信严厉禁止两人私下较技,但少年争强好胜之心,哪里又管得了那么多。每当李天郎赢了,都会让美香来打栗暴,要是他输了,庐原武直就会推开他妹妹,自己来打栗暴,因为挨打多的,总是他……
“我一直不服气,也盼着和你有真正一决剑法高下的机会,我等了好多好多年啊!太久太久了!以至于我都以为没有机会了!呵呵!”庐原武直紧盯着李天郎的眼睛,“我很想瞧瞧,方老夫子的唐流,和我伊藤一脉,到底谁高些?我师虽嘴上不说,想必心里也想知道罢?”
剑法?李天郎默然,庐原武直,你这又是何必!刚才的场景,你一定在一边细看过了,不就是对枪法没有把握,激我用刀罢了。拐这么多弯,也算处心积虑……这样的心思,这样的修为,怎么会得武学精髓!唉,伊藤风之信怎么会将衣钵传给你!
“你我今日非得分出高下?”李天郎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生死一战!”庐原武直斩钉截铁地说,“就你我!我绝对不会留情!作为武士,我想你也不会手软!那不是情谊,而是对一个武士的最大侮辱!”
“好!”李天郎将大枪往地里一戳,“就遂了庐原兄的愿罢!”
“哈哈!哈哈!”庐原武直大笑道,双手左右一展,云袖飞舞,很潇洒地做出邀请姿势,“好!好!”
倭刀在庐原武直手里闪亮,他心里暗暗高兴,因为他已经操刀在手,而且已经将刀举起,这样就将出击的时间节约一半!而李天郎的居合术再出神入化,再怎么炉火纯青也不可能快过他,还未动手,已得先机!
“看招!”笑音未落,庐原武直脚尖一踮,宽袖如两片鼓足劲风的船帆,冲李天郎浩荡而来。衣袖间寒光跃动!突然间,倭刀一闪,破空而至!很快!很猛!冷风扑面,杀气冲天!
没有时间拔刀,李天郎只有后退!当他侧身闪避第二刀时,锋利的倭刀越过他的后背,劈飞了他的衣襟,直落下来,划伤了他的左小腿,使他身影不由一滞!
此时李天郎青筋暴现的手堪堪抓住刀柄!
两眼发红的庐原武直抓住战机一刀快似一刀,毫不留情,他绝对不会让李天郎有一点机会!伊藤一刀流威猛无比的气势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狂飙般的刀风激飞了地上的落叶和积雪,如被战舰舰首劈开的巨浪,咆哮着四散喷射。
惊人的气势,骇人的速度!
凌厉的攻势顿时将李天郎团团罩住,将他肆意拨弄,似乎马上就要将他撕成碎片!比上次遭遇大食刀手要艰险得多!
看着在刀锋间艰难后退的李天郎,阿米丽雅浑身发冷,天呀,对手太卑鄙了!李郎危险!而车底下的车把式,已经吓得尿湿了裤子!
想退进树林躲避我大劈大砍的威势?聪明!不过不能给你机会!庐原武直几乎要狂笑起来,没门!庐原武直手里的刀叫“芝引阵虎彻”,乃天皇所赐,锋利无比,吹发可断。平时他都舍不得用,今天似乎预感到赤贺他们无法得手,特地随身带来。嘿嘿,刀人合一,谁人匹敌!哈哈!哈哈!刀刃割开了李天郎的袖管,他的右臂完全袒露开来!混蛋!好大的胆子!居然贴着长刀翻滚过来,混蛋!找死!看招!庐原武直又惊又怒,这家伙好像知道我的下一招似的,不管怎样我也要劈了你!
右臂很冷,流血的创口感觉不到疼,不是因为冷风,而是刀实在太锋利,划开皮肉的时候血都来不及涌出,只有金属亲吻的冰凉……
躲过了庐原武直三刀,已经受伤两处,而李天郎没有一点机会拔刀还击,如果再这样,只有死路一条!只有博命一击才能绝处逢生!
庐原武直又在挺腰了,他势必翻腕向左劈斩,双手握刀的他,向左挥击就要蓄劲挺腰。很小的空当!而且转瞬即逝!
伊藤一刀流刚猛简便,确实劲敌!可惜,照伊藤大师的修为,那是以如秋水的心境,舞狂澜披沥的剑法。庐原武直尽得其形,却心浮气躁,霸气太盛,不能得其意!于是就有这求胜心切的小小破绽!对李天郎来说,这是绝处逢生的转机!
他移动脚步,在对方的刀尖前面右转,右臂一摆,长袖挥击猛虎下山般的倭刀!冒着右臂被断的危险用衣袖裹击扑来的长刀!不是为了显示武艺,而是别无他法!
手臂毕竟是血肉之躯,怎么能和锐利的长刀对抗,不能硬接,也不能沿着对方的刀路走,只能用一个巧劲,抓住其劲道最大刚开始衰落时拨转它的去势!这正好是太极功夫的精华所在!
坚韧丝绸缝制的衣袖被一层层切开,李天郎手臂旋动,毛皮和丝绸软软硬硬地包裹了长刀,使其所向披靡的威势为之一滞!
机会来了!
李天郎的左手终于有机会拔出了大昆!反手拔出,拔刀既是出击!
搅动的刀锋将衣袖纷纷切碎,恼怒的庐原武直没想到李天郎会用这样的方法,也没想到柔软的丝绸会这样缠人!所谓以柔克刚,却真的如此!混蛋!
“当!”两把“胁差”猛然相格,火星溅落!
庐原武直同样用左手的“胁差”架住了“大昆”,但右手的“芝引阵虎彻”彻底疲软下来……于是李天郎流血的右手又拔出了“泼风”,顺势往外一削,庐原武直被迫移步躲闪,电光火石之间,两人旗鼓相当,但李天郎一举扭转了没有还手之力的被动挨打劣势!
四把刀纠缠在一起,仿佛两只追逐交配的蝴蝶,紧紧相贴,抵死缠绵……
令人眼花缭乱的刀锋嚎叫着扬起雾状的血红,啊,这是怎样的美丽啊,悠悠醒来的赤贺梅之轩喉咙里发出被虐的呻吟,死在这样的美丽里,比灿烂的樱花更加绚丽!恐怖而凄冷的美丽啊!
金属格击的声音是日本武士交手极少遇到的,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颤音就像死神怪异的大笑,他在激斗的两人头上盘旋,随时准备投下不耐烦的生死签!
庐原武直狂性大发,一长一短两把刀舞得气势磅礴,刀光如从天坠落的瀑布,牢牢地封住对手,似乎占尽上风。但赤贺梅之轩提心吊胆地发现,李天郎的刀光虽然没有庐原武直那么气冲斗牛、如日中天,但每次平平挥出总是恰到好处地将华丽的瀑布搅乱,迫使对手不得不一次次收势调整,而每调整一次,庐原武直手里的两条瀑布就萎缩一分……
突然,一道刀光从下而上劈开了纷密的瀑布,在李天郎跳跃扭腰转身的同时,那刀光又化着一道飞虹,直击庐原武直面门。庐原武直的大刀刚刚劈下,李天郎居然前跃直扑迎面而来的刀,他疯了么!庐原武直头上的毛发根根炸起,对手的剑直戳自己的前胸,而大刀已然不可收,这样他只有侧身避让,左手的“胁差”就被逼出了攻击圈,而右手威猛的大刀,大刀……混蛋!对方扑到了面前,肩膀正好架住了自己的手腕!整个大刀虽然就在敌手身后落空了,还要提防那把左手“胁差”!不过我不相信你重心冲前的身躯能及时收势来对抗我的“胁差”!除非你是神仙!
李天郎当然不是神仙,他也明白自己这样冲过去的危险性!但是庐原武直僵直的思维怎么也想不到,在他扬起自己左手的“胁差”时,李天郎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收势重新起刀,而是手腕向上一抖,直刺的“泼风”便转势变成了上挑,力道自然不大,但扭身的庐原武直仿佛被吸过去似的,整张脸规规矩矩地撞上了上扬的刀锋,自己把自己送上了上去!
噗!他的眼睛里一片血红,有一个尖锐的物体在血红中掠过,怎么回事!庐原武直使劲眨眨眼,还是血红,太黑了!天怎么突然变黑了!怎么回事!我还要杀人呢!有黏稠的液体流过嘴角,是什么!是血吗!
亡命的惊天一击!
胜负即在顷刻之间!
几乎是同时的怒喝!有血飞出!乾坤瞬时凝固!
这是决定胜负的呐喊!
李天郎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左肩赫然出现一道开裂的伤口,很整齐,也很长。乌红的鲜血迟疑了一会,迅速涌了出来,沿着胳臂顺流而下,沁过紧握“大昆”的左手,一串串滴落在地,嗒嗒作响。
庐原武直仍旧白衣飘飘,荷花摇曳。
但是——
他的脸上都是鲜血!
阿米丽雅再也按捺不住,飞身跳下马车往李天郎奔去。
“别过来!”稳住身体的李天郎大喝道!
呜——呜——
是庐原武直的喊叫!
“当啷!”“当啷!”他手里的双刀一齐跌落在地!捂着自己的脸,庐原武直疯狂地在原地打着转,一股股鲜血从指缝里汩汩流出。
“眼、眼睛!庐原大人的眼睛!”苏醒过来的赤贺梅之轩和观战的近藤、冈田一样目瞪口呆,他们原以为庐原武直取得了胜利,但欣喜转眼间就化为泡影!
李天郎没有和庐原武直再对劈,而是采取了中土剑法里的“直击”!所谓刺死砍伤,刺可以发挥“泼风”长度的优势,加上李天郎往前的冲劲和翻腕灵巧,所以一击得手!其实庐原武直只是被刺瞎了右眼,但伤口远比李天郎的深,大量的鲜血又糊住了左眼,使得庐原武直觉得自己两眼都瞎了!
于是他完全崩溃了!
破裂的眼珠落在手里软软的,像焉气的小球,那感觉一定很恐怖,因为庐原武直并不是软弱咋呼的新手,他要是如此惨号,肯定心理受到极为沉重的打击,不光是自己受了伤!
谁都看得出李天郎赢得了胜利!
“你们,扶着他!走吧!快走!”受伤最轻的近藤上前抱住了狂呼乱叫的庐原武直。
李天郎皱眉看看自己流血的伤口,转首对飞快给自己敷药包扎的阿米丽雅说,“把药给他们一点!止住血再说!”
“李天郎!李天郎!没那么便宜!我们再来!再来比试比试!”庐原武直挣扎着大叫,“让我们拼个你死我活!混蛋!”
看着自己这位昔日的玩伴,李天郎心里一阵抽搐,锥心的疼痛远比伤口剧烈:自己这一刀不仅伤了庐原武直,也将自己和日本之间的脐带彻底割断了……包括美香,包括孤苦伶仃的母亲!
这世间也许本来就不存在原谅!
直到李天郎斜靠在马车里休息,远处依旧传来庐原武直愤懑绝望的嘶叫。
“李天郎!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回来!回回来!回回回来!再也回不去了!
永远也回不去了!李天郎闭上了眼睛……真累,几乎都要散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