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见过狗蛋做生意，我哥哥狗蛋最早的生意是在北京朝阳区十里堡那儿做的。他租了一辆板车，车上装着苹果梨子香蕉葡萄之类的，小生意啊，一天挣二三十元。可是狗蛋每次总是兴高采烈地跟我说，狗不理，挣了挣了，挣大钱了，今天挣了二三百块钱哩，钞票点得我手都酸了！我有次从清华坐731路车，去十里堡看狗蛋，远远看到狗蛋把板车停在桥旁的一家报刊亭前面，涎着脸，对每一个从板车前走过的人哈个腰，笑嘻嘻地问人家：苹果苹果苹果来两斤吧？梨子来几斤好吧？香蕉呢？还有葡萄，葡萄要吗？甜透心哩。来一点！
我们老家那儿平时没人说普通话，普通话只有城里人说，我们总是说福州地瓜话，就是上过学当上干部的，不到正式场合也不说普通话，说了反而有人笑，笑你假模假式。狗蛋从没上过学，甚至在送我来清华之前，他还从来没进过城。以他这样的经历，通常到了福州以外的地区，就成了哑巴和聋子。可是我的哥哥狗蛋他会说普通话，真了不起。家反正有田翠芳撑着，狗蛋他就整天游手好闲，整天津津有味地看电视，看着看着，就会说了，他的老师是电视。多亏他掌握了中国最普通的一种语言，否则进了京城，他可怎么办呢？狗蛋的普通话虽然起步晚，但学得正宗，有着电视播音员的风格，他比我从学校那些半拉子老师那儿学来的还正宗，字正腔圆的。他喊着苹果五块钱三斤梨子六块钱四斤时，人家都听不出他的口音了，猜不出他是从哪里来的。可是尽管如此，从板车前经过的人仍然没几个理他。我走过去，站在板车前。狗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把我当成顾客，脸上现出钓鱼者发现鱼咬钩时的惊喜，用一种夸张得有些滑稽的声音喊道：来几斤苹果吧！苹果又香又的甜大苹果！我脸上毫无表情，狗蛋觉得不对头，细一看，吓了一跳。他说，怎么是你，你不在学校好好读书跑出来干什么？
我说，狗蛋，你这样子哪挣得到钱啊，根本挣不到那么多钱！
狗蛋把手往额上一捋，哈哈哈大笑，他说，书呆子书呆子，你什么都不懂，生意哪能每时每刻都是旺的？都那么旺，我不成了天下第一富翁了吗？不行的，一直旺一直旺是要折寿的。他指了指桥下面的水，又说，你看这河有涨有退，都一样的嘛，都是涨，把人都要淹死的。我那时的确还不怎么了解社会，被他一说，多少信了几分。但是后来，狗蛋的板车和一车苹果梨子香蕉葡萄被城管没收了，狗蛋来找我，有点不好意思，身子弓着，脖子缩着，呵呵呵地看着我傻笑。狗蛋说，狗不理啊，哎呀狗不理啊，我今天肯定得罪哪路神仙了，一街的摊都没事，就我的被没收了，我真是倒霉啊狗不理。我挺难受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了。狗蛋！我涩涩叫了一句，想找出一些话来安慰狗蛋，却见狗蛋头一仰，哈哈大笑，笑得口水都溅到我脸上。看他那样子，仿佛刚去哪个公园玩了一圈似的。他说，好玩，好玩，居然城管谁都不找，就找我，他们跟我有缘哩，狗不理。
我说，狗蛋，这样也不是个事，我看还是遵纪守法一点，做个正经买卖。
狗蛋重重地点头，他说，那是，那是，你看我这个胆，北京是什么地方？天子所在地啊，我都敢到天子眼皮底下无证摆摊了，不像话呀。我已经到十里堡市场里租了一个摊位，每个月450块钱，我到市场里头卖水果，再卖些青菜。这样好，这样理直气壮，肯定能挣很多钱哩，狗不理。
但是狗蛋的菜摊只开了一个月，就罢了。没人赶他，是他自己不干的。他说，挣不到钱哩，狗不理，交了租金剩不了几个钱了，我要到外地做大生意去。我有点意外，主要我舍不得狗蛋，我说，为什么要去外地？你就在北京吧，人人都说北京生意更好做，北京人多，有的是大款。狗蛋说，不行，这个生意在北京可不好做，北京有你哩，所以这个生意非到外地做不可。我觉得他说得有些神秘，就问他做什么生意。狗蛋满不在乎地扬扬手，他说，反正是生意，反正也是靠自己的一双手劳动致富。你读书去，别管那么多。
在确定我哥哥狗蛋是小偷之前，我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李很响的身份。现在连人民币都假得跟真的一样了，介绍信与警官证难道不会假？一个陌生人走过来，莫名其妙地把你拦下，告诉你你的亲人是小偷，你怎么可能一下子就相信他？这么突兀的一件事，换了谁会轻信？会高兴？他就是跟我说你哥哥狗蛋当上联合国秘书长又得了诺贝尔奖了，我也未必马上就开开心心地对他生出信任感的。我说，我哥哥一向坐正行直，一向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哥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哥哥只有解放全人类最后才会解放他自己，我哥哥他不是小偷。
我是清华的学生，这所著名的大学除了武装我丰富的知识之外，还点点滴滴增长了我处世的自信心，毫无疑问，我完全具备了跟别人斗智斗勇的能力，所以很满不在乎地说过这句话后，我侧个身，从李很响旁边走过，向着自己的自行车走去。李很响站在原地不动，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被我震住了，我想如果三言两语能够把这家伙震得住，那么一切昭然若揭，他肯定是个骗子。我牵出自行车，心里祈祷着，但愿他一直震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傻秦俑。可是，李很响动了，他走过来，步子迈得从容不迫，表情也从容，小小的眼睛里都有一股居高临下的东西汹涌地奔腾而出，简直要把我淹没。他说，许大力，我为什么不先找你们学校而是直接找你？你不傻，一想就明白了。我已经很慈悲了，免去你在学校的难堪，你不欣赏这种做法吗？
我咄咄逼人地反问道：我犯法了吗？
李很响也不退让，牙齿嘎吱嘎吱地响几声，重重地说，没有。不过我是在执行公务，你有义务配合，你必须配合！
我左脚已经踩住自行车脚踏，右脚往后蹬几下。车子往前滑，从李很响身边滑过去。但是最终我没有上车，我停下来了。不远处的球场上，我的很多同学正自以为是地做巴蒂、欧文、贝克汉姆状，意气风发地踢出蹩脚的足球，汗水把他们头发粘到额头上，额头下是一双双青春无敌的快乐眼睛，兴奋的喊叫声阵阵传来。我悄悄吸进一口气，又慢慢吁出来。然后，我扭过头来很镇静地看着李很响。我说，现在很多人冒充公安，坏了公安的名誉，这些人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李很响笑起来，哈哈哈的声音把路过的几个女生眼光吸引过来。李很响说，要见见我们的头吗？在宾馆里，你去见见他吧。
李很响的头其实是个比李很响更年轻的家伙，矮个，黑瘦，一巴掌仿佛就可以把他整个人捏住。这种人是警察？说他是鱼贩子倒更确切。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看我，两双眼睛一碰，我心里格登一下，马上确认了他的身份。那个眼睛跟李很响不一样，李很响大脸上眼睛所占的比例太小了，所以就被淹没。而这个头，眼睛在他又小又黑的脸上白花花地凸着，亮着一股病态般亢奋的光。这的确是一双警察的眼睛。我叫郭金林。他说。
我对这个郭金林没有好印象，他眼光太刺眼，透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冷劲。李很响趴到郭金林耳朵上低声说着什么，李很响大大的个子趴在郭金林小小的身子上，看上去滑稽得很。而且，李很响一点都没有了跟我讲话时的神气劲，他对郭金林说话时脸上的肉一下子松弛下来，都有点呈祥和之气，都有点毕恭毕敬了。一直到这个时候，我心里都存几分侥幸的想法，我想我的哥哥狗蛋在险恶的江湖上闯荡，不可能不栽下一些刺惹下一点祸，很正常的嘛，来找他麻烦的未必一定是警察，只要不是警察就好办。李很响让我来，我就来了。李很响一个胳膊都快有我一条腿粗了，他要对付我，一个人足够了。我跟他来，我不怕他人多，如果是祸反正也躲不过。有一点深入虎穴的悲壮感。我盯着郭金林，像志士一样大义凛然，我说，郭金林，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李很响很生气地喝斥一声，他说，郭金林是我们刑警队的头，你得叫他郭队长！
我不容置疑地摇了摇头，我说，我又不是刑警队的，我没有队长。况且，你们是真警还是假警呢？如果是假警我要叫真警来扣你们。说完，我还一甩头，将额前垂下来的一撮头发往上捋，动作潇洒得不比F4们差。
李很响看了郭金林一眼，李很响好像想发火，但郭金林却突然嘴唇一张，喷出笑来。哈哈哈，哈哈哈哈。郭金林说，他妈的狗蛋还有这么一个宝贝弟弟。李很响愣了一下，便也跟着笑，还把大嘴一噜，吹出一声口哨，然后在我背上重重拍了拍，他说，哥们，你毕业后也来干我们这一行吧!
在我哥哥狗蛋离开北京去外地做生意后，我其实只见过他一次。我考上清华经管学院，离开家时狗蛋一定要我送来。我本来觉得一个人的路费就够呛了，再加上一个狗蛋，平白无故多出开销，不值得的。狗蛋说，谁说不值得？值得！你没出过远门嘛，你这样的人，肯定有人要拐的，拐去什么地方，把你的脑子挖开来做研究都不一定哩。我刚开始没明白他的话，后来一想，卟哧笑出来。狗蛋以为我的脑袋聪明得天下独一无二，每个人都稀罕着。我劝阻不了狗蛋，他一定要去，而且他还有一条更充分的理由，他要在北京做生意。所以，他也带了一堆行李，跟我一起坐上火车，到了北京。
我们走的时候，田翠芳有点难分难舍的样子，眼中都有泪在转动了。我哥哥却是开心的，从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起，他嘴就没合拢过，一直把那张通知书揣在怀里，在村里到处走，到处拿出来递给人看，而且每递一次，都要先把通知书重重地抖两下，充分强调它的份量。他说，知道这是从哪里寄来的吗？北京！清华大学！全中国只有一个北京，北京只有一个清华大学，哈哈，清华大学啊！我觉得分寸过了，都有点跟祥林嫂异曲同工了。得意的时候别忘形，这其实是做人的一个小技巧。我们整个村从古至今没有人考上过大学，更别说清华了，虽然每个人把通知书看过之后，都礼节性地说了两句赞美或者羡慕性的好话，但他们心里多少有些酸酸的，他们说不定肚子里正憋着一句难听的骂哩。比如有人说，你们家这个狗不理怎么这么厉害啊，你们家两个狗怎么差这么多嘛。我是个敏感的人，一听就不是滋味，分明骂人了嘛。可是我哥哥狗蛋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别人无论说什么，他都大笑，笑得毫无节制，声若洪钟，地动山摇。
我虽然也为自己得意，最终还是忍不住提醒他，我说，狗蛋，你会把我搞臭的。他挥挥手，不以为然，仍一如既往地全身心投入，天未亮就发动了摩托车突突突地走了，天擦黑才听到摩托车的发动机轰鸣声由远而近地响回来。不过是一张小小的通知书嘛，它不仅看遍了全村，还广泛传递到附近几个村庄。我亲爱的哥哥亲爱的狗蛋，他披星戴月地为此忙乎了好几天，然后有一天晚上他回家时，我们没有听到发动机的声音。田翠芳说，这么迟了，今天你哥哥又到哪里烧包去？话音未落，我哥哥一踢木门，大步跨进来了。田翠芳往外探了探头，问道：车呢？我哥哥拍拍手，手又拍拍腿，腿被拍过之后，往前踢一下往后翘一下，然后他才若无其事地说，卖掉了。他手伸进裤袋，从里抓出一把钱。他说，五千三百块，卖了。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我想田翠芳可能要生气了，她从娘家带来的东西仅剩下这部车了，这部车是她把做姑娘期间攥下的所有私房钱拿出来，专门为狗蛋买的，情深意长，有特殊的意义。田翠芳果然嘴一噘，好半天不说话。我哥哥无所谓，理都不理她，继续高兴着，他说，哈哈，有钱了，有钱给狗不理上学了。
那天晚上我哥哥屋里好一阵动静，田翠芳噢噢噢地叫唤。我对他们在干什么略知一二，但毕竟不得要领。第二天我看到田翠芳面若桃花，有说有笑，全不把摩托车当一回事。
田翠芳说，狗不理啊，你是什么命，碰到这样一个哥哥。
田翠芳又说，狗不理啊，我是什么命，碰到这样一个丈夫。
我哥哥背着我的行李和他自己的行李走出家门时，田翠芳送出来，田翠芳说，狗蛋，你要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给我说说话给儿子洗洗脚。狗蛋好像没听见，哼着曲子，哼的就是这首直白得像一碗白开水的《常回家看看》，急急往前走，眼睛亮得像两盏灯泡。走到菜园口我回头一看，看到了冲我们挥手的田翠芳；走到村口我回头看，又看到挥手的田翠芳。田翠芳一路跟我们走，无声无息地跟，发现我回头了，她就赶紧挥手。毫无疑问她是盼着狗蛋也回一次头，可是狗蛋没有。狗蛋在凹凸不平的小路走得飘飘欲仙。我想分担一些行李。狗蛋背着沉甸甸的两副行李，而我却空着手跟在他背后，这有点不像话，跟古代进京赶考的书生与书僮似的。可是我哥哥狗蛋一把推开我的手，他说，你是大知识分子了，要注意形象。他又说，你也看过电视了，电视里哪个国家领导人出国自己拿东西的？啊？派头要讲的。夏季所剩无几的炎热中，我哥哥狗蛋大汗淋漓地背着两大包行李，从老家先是坐汽车到福州，再坐火车到北京。把我安顿下来后，他就走了，去十里堡那儿跟几个民工合租一间平房，开始了做生意的历程。刚开始狗蛋确实有扎根北京的打算，至少他要做上四年生意，一直做到我大学毕业。
可是后来他却改变了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