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余致素是满意的,越来越满意,三天两头他就会打个电话来,电话简直成了他一日中的第四餐,都成习惯了,不打估计他都没法睡安稳。如果不是发生那件事,父亲确实是最疼她的,她是老幺嘛。然后嫁给薛定兵,并且随着薛定兵仕途上的节节高升,从办公厅副主任到主任,再到副市长,她似乎也再次升腾为家中最受宠的人。父亲老了,八十多岁,余致素想自己爱他吗?谈不上,但无论如何他是父亲。子女爱父母是宣扬了几千年的概念,是的,对她而言确实不过是一个概念,而人依概念行事,则是惯性。
逢节假日时,父亲会在电话里说,素啊,跟定兵一起回家走走吧。
余致素听到那个苍老的声音里几乎有哀求的意思,但是她没有回,更不会带薛定兵一起回。这事她其实也做不了主,就是她愿意,薛定兵也不愿意。有几次父亲在电话露出要同母亲一起来住几天的意思,余致素脱口道,别别别,我这里挤,我太忙了,真的忙,不要来!她早已经学会曲径通幽地表达,很少说这么直白的话,那一下也是急了,才有点失态。事实上话可能还真需要这么往外说,遮遮掩掩地闪烁其辞,他们果然来了,只会有更大的麻烦。她听到父亲在电话那一头悠悠长叹一声,声音浑浊苍凉,失望是肯定的。幸好父亲并不沉溺在这种情绪里,转个身他又亢奋了,细细询问起薛定兵近来的情况:开什么会,去哪里出差,见到什么领导,市里有哪些人事变动,等等。薛定兵不可能回家跟她说这些,薛定兵早就很少跟她有对话,越来越少,但这难不倒她,她可以从当地报纸电视上了解到很多,然后演绎给父亲听,如数家珍,说的时候,她眼前总有干咸带鱼晃动,她忆起当年父亲把干瘦的身子压在窗子木框上,听隔壁邻居家电视新闻联播的情形。很荒谬,荒谬的事情背后总是潜伏着更多一言难尽的不堪。
总有一天,纸终于包不住火,父亲终于还是知道了真相,知道薛定兵提出离婚,不是提一次,一年又一年已经提了二十五次,他该有怎样的反应?算啦,别去想以后,先不说吧,说有何益?女人或许都腹浅,通常藏不住事,绿豆芝麻都忍不住找人倾诉,但她不是这种类型的,从十一岁那年起,就不是了。雷电交加的日子,她的脸上也仍然有笑,她笑得很媚,每一根线条都是风情,眼是半月嘴是半月,像一片片花瓣飘落。
父亲其实也直接找薛定兵办事,这是余致素后来才知道的。
任何事做多做久,都会渐渐成精。余致素能量大,薛定兵能量更大,父亲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他会把别人托办的事精心掂一掂,然后根据难度决定分配给余致素还是薛定兵完成,他要保证成功率。有一阵父亲给余致素的电话锐减,余致素以为他终于甘心安享晚年了,松了一口气,又不免几分失落。她给父亲电话,问他身体怎样。父亲铿锵地答,非常好!八十多岁的老人,走过近一个世纪,还能对身体这么自信,余致素相信,这其中有一大半是她的功劳。她如果嫁的是一介农夫,父亲根本不可能每天活得那么滋味横生。她借用了薛定兵的权力,父亲再从她这里沾去一些,权力像高浓度的营养液,一次次注入父亲这棵老树,令其容光焕发,枯枝发新芽。
两个哥哥都买了小车,一个奥迪一个别克君威,姐夫更早买了,除了两部运货的皮卡,还有一部皇冠。从县城到这座城里也就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常来城里,但不常到锦绣小区找余致素,余致素说不必来,不要来。她只想在电话里跟他们做兄弟姐妹,面对面时,她马上会从那几张熟悉的脸上看到过去。过去他们脸上不会有这么慈善的笑意,说话不会这么恭谦友爱。余致素说,不要到我家,我不在家!
她其实在家,在家想着一个奇怪的问题:他们哪来这么多钱买车?是的,哪来的钱?开酒楼开汽车修配店或者贩运水产,生意都不大,眨眼间却都锦衣玉食起来。问过他们,回答很一致:贷款。比赛似的贷款,又比赛似的买房买车,他们哪一根筋抽了?父亲有一次打电话来时,余致素说了这个疑问。父亲很不以为然,鼻腔里嗤了一声说,唉,不就是房子、汽车吗?现在跟以前不同了,现在他们都过得很幸福。素啊,你也要跟定兵过得好好的,我们全靠你了,你幸福,大家都幸福。
那一刻,余致素心里绞了一下。“幸福”这个词太刺耳了,很嘲讽。父亲打死都不会想到,她与薛定兵已经离所谓的幸福有多遥远。
当上副市长后,除了出差,薛定兵已经很少在外住宿了。办公厅主任要服务领导,有理由住办公室,副市长被人服务,再住办公室,就肯定让人生疑。市委市政府在江边为五套班子成员建有住宅楼,每套两百二十平方米,因为外墙是统一的鼠灰色PVC挂板,所以被戏称为“灰楼”。薛定兵有资格住灰楼,但他没住。其他市级领导也有个别拒绝搬去,理由不一,或者年纪大不愿移动,或者原先住房已经达标没必要改变。锦绣小区房子既没达标,薛定兵岁数也不大,但他找了另外的理由,他说在这边住惯了,反正女儿在国外,一百多平方米已经够了。这件事他没跟余致素商量,但一定跟周丹商量了。他跟周丹说过,所以甜汁也知道了。甜汁在墨尔本先读了一年语言,然后插入十一年级,重新读高中,读了三年后进入墨尔本大学学市场营销。似乎有了点经济头脑,她便在电话里抱怨不该把灰楼放弃掉。
余致素这才知道,原来放弃了。薛定兵要放弃的不是房子,而是她。他不愿把她带入那个领导人云集的住所中去,带去了,风吹草动都在那些级别的人眼皮底下。他仍然要离婚,她仍然不离。如果她离了,转个身,他肯定愿意马上打起包裹入住灰楼。
薛定兵拒绝房子的理由还有另外一个,就是钱。灰楼面积超标了,得象征性地把那部份钱补上,也不多,十来万吧,薛定兵说他没钱,他的钱拿去供女儿留学了。没有人相信他的鬼话,余致素也不信。甜汁花钱确实不少,学费每年就要十四五万元人民币,还有名牌包包、衣服、鞋子和化妆品。这些开销甜汁不需要忧愁,源源不断的银子会从国内送去,送去的人都是薛定兵。
余致素的工资一向只用来养自己,而甜汁的吃饱穿暖,都必须由薛定兵用工资全额支付,原因很简单,因为甜汁姓薛。
但薛定兵缺这个钱吗?
余致素隐约觉得,除了甜汁和甜汁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娅妞,薛定兵还必须抚养另一个人,就是周丹。以前家中的存折是由薛定兵掌管的,余致素不管仅仅是一种姿态:这个结婚前因为一个电话,就蓦然褪去激情的男人,她的丈夫,如果将全家的经济尽情控制,是否可以因此愉快起来?有点像盲人摸象,如同上帝没有给盲人视力,薛定兵也没有说出自己对这桩婚姻失望的理由,理由都不肯给,她只能陡然乱摸,摸至少体现她的诚意,她必须不遗余力地留在这场婚姻中。但是有一天,薛定兵还是开口要离婚,她就住手了,或者说是出手了。她要薛定兵把存折交给她。为什么?薛定兵问。余致素答得非常有弹性,她说,你不是要净身出户吗?这话给了薛定兵一个错误的信号,薛定兵以为她答应了,可以离婚,心一喜,果真把存折拱手献出。
余致素对这些存折是这样处理的:到银行新开了一个折,把所有钱都归到一起,户名是她,密码是新设的。做这一切时,她也没有跟薛定兵商量,没什么可说的。
柳静有一天曾问过她最喜欢哪个词语。这是柳静自己的爱好,柳静不见得逼每个人都跟她一样爱好词语,但那天是一个常规性应酬,市委办公厅的一拨老同事都在,都带了家属,唐必仁就把柳静也带上了。酒桌上男人说官场上的是非曲直津津有味,一旁的女人却开始疲倦,所以柳静拿出词语来问。别人怎么答余致素想不起来了,她挑选的则是“锦衣夜行”——虽然答得随意,话说出口后,她自己还是一怔。她用错词了,她把锦衣和夜行任意拆开理解,她喜欢的其实只是锦衣的繁华和夜行的神秘。这是两个概念,它们都潜伏在她内心深处最熨贴的地方,令她着迷。就好比将猎人的诱饵一口吞下,却没有上钩被毙,她拿到存折了,婚却没有离,还是不离。
这件事似乎有一点幽默感,她偷笑了好几次。
如果以此为开端,踏上屡屡将薛定兵钱财成功掠到手之途,在她也不是太难的事。常有人找上门来,都没有空着手,一盒茶、一瓶酒、一条烟,烟酒茶里往往有信封,信封里往往有钱。钱是送给薛定兵的,薛定兵常常不在家,家里只有余致素,她本来可以从容笑纳。但她不这么做,她问过对方的姓名与身份后,把人往外一挡,她说,麻烦你直接交给他。她又说,我记性不好,转身就忘了是谁送来的。说的时候,她眼妩媚地眯着,嘴角向天上翘,看上去无辜得像个孩子。但来人听懂她的话,关键是后面那句,忘了是谁送的,那不等于没送?人家就从了,提着东西转身就走。
以前没手机,后来有了,那些人一走,她会写个短信,发给薛定兵,告诉他谁来过了,提来什么礼物,但她没接过礼物,而是让对方自行提走。没其他意思,她只是表示自己知道有人找他了,她也知道那不是一般的找,就像一块肉包,里头有馅,而她袖起手,她的手与所有的馅都无关。
钱是好东西,这个世界能够给余致素安全感的,只剩下钱了,除了它们,谁还能给她一份安稳的生活?但钱又是最危险的东西,他们不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夫妻,他们两人站在沟壑的两端,沟壑那么宽那么深,里头不知纵横着怎样的险峻,只是下意识的,她有恐惧感,不得不防。
以前为了养甜汁,薛定兵老老实实把工资交来;甜汁出国后,薛定兵仍然收不回工资卡,因为余致素不愿意。关于这个问题,他们没有当面交流,其实几乎所有的问题他们现在都缄默了。感谢现代通讯业的蓬勃兴旺,一个家里,各自在不同的房间,如果有不得不说的话,他们也不需要直接开口,在这个房间发一个短信,听到隔壁嘀嘀嘀声响起,要说的内容,都会在对方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来,准确清楚,一目了然。轮到工资卡,余致素也给薛定兵发去一条条短信,就是让他别生出将旧卡挂失,然后再重办一张新卡归自己所有的企图。她得提醒他:天下人都可以叫穷,独独你薛定兵没权利叫,工资卡继续留在这,工资就够了,其余的不要。
薛定兵从副主任到主任又到副市长,他工资卡里的钱一直水涨船高。很好,谢谢。本来夫妻恩爱苦也甜,住寒窑都无怨无悔,可是在踏进婚姻之前,因为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这恩这爱就飘渺了,然后又再而三试图离婚。天下事哪能都可以这么随心所欲的?你就是皇帝也还需注重民意,提防天怒人怨啊。余致素没有公开怒或怨,官员常常就是演员,人群中薛定兵煞有介事地说东道西,完全与她亲密无间,几乎看不出破绽,而她配合演出,将可掬的笑容和洋溢的媚态连绵献给公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军功章上至少有她一半,花点他的钱算什么?
即使她是雇员,也得开些工资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