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婵荣家的祖屋,是三间土屋正房加上一间土屋厢房。墙根儿的砖脚都是随年穿衣似地挖补上去的,青的红的都有,像给贪腐填补漏洞。位置倒算是近乎村子的中央,两条倚欤歪斜的村中小路,驴夹杆子似地斜夹在她家的房前屋后。小路交汇的夹角里还有一户人家,光景比她家还惨,一个老妪头顶巾帕,常年累月坐在土屋门前,脚下近旁碌碡瓦罐一片苍凉。据说从前这里曾是全村最繁华富足的地方,行人在此歇脚打探路往哪儿走,村人农闲在此袖手缩肩倚着墙根儿背风向阳。肖婵荣家爷爷之所以能拿出三个窝窝头来,打发她姥姥、姥爷离去留下她娘,很大程度上就得益于这里的天时地利和薄有余粮。此后的村民也纷纷东施效颦,不惜高价在这周围置换地皮,盖上两间土屋天天倚门张望。可人家江南水乡也不是年年都遭灾呀!不遭灾不流离失所,谁家还再领着自已的闺女千里流浪来这里换窝头呀!所以呢,成功的案例并不是每个都能复制,兔子撞树也就那么一回。
肖婵荣的母亲,似乎也对自己的迫不得已误导消费心存愧疚,常常隔着篱笆墙奉劝那些人家说:“弗郎个天天蒸好窝头傻等了,太平年月,侬啦该干啥干啥去吧。”那些人家也是年复一年越等越失望,后来不知是谁最先发现,说这里其实不是什么风水宝地,“你看这驴夹杆子似的两条路,置身其中不就像被两条大腿夹着似的吗?大腿已经夹着大腿了还能再有大腿插进来吗?!”于是那些人家又一个比一个逃得快,拆下土屋的木料另找地方筑巢引凤去了,遗下大片空地上散布着墙土残砖,凸显出肖婵荣家祖辈传留的老屋老院独领风骚盖世无双,典故似的彪炳千秋供人津津乐道。
以前我和肖婵荣带着孩子回来看望两位老人时,曾不止一次劝说他们把这老屋拆了,移到自家的责任田里盖个宽敞大院,俺们也能常来常住。肖婵荣的母亲倒是巴不能地说搬就搬,说住在这里多少年了,还是一做梦就乱滚乱翻的窝窝头。可肖婵荣的老爹却好像恋恋不舍这里曾经有过的美好艳遇,老是说再糊弄吧唧住上几年吧,等你们在城里买上房子,就跟你们享福去了。
肖婵荣的老爹之所以迟迟不愿破旧立新,其实也并不是单纯真想留住历史留住回忆,而是对唯一的儿子失去了所有的栽培信心,情愿守株待兔寄希望好梦再来一回。肖婵荣的上边还有个哥哥,是她爹她娘初战告捷的成果。论说江南水北天各一方算得上是远缘杂交,两个人合房之后除了糠窝头、菜窝头又没吃过其它有污染有添加的东西,结果应该是个一清二白的优秀呀!可这孩子刚过五、六岁就是知名的“越大越憨”,因为他撒尿都要偷爬到树上,而人家正在下边吃饭。七、八岁时送他上学,去时挎着书包,回来时书包没了不说,还弄得一身屎臭,说是下河捉鱼去了,其实是在生产队积肥坑里扑腾半天。十来岁时长了点心眼儿,他娘做饭让他帮着烧火,交待他烧开锅就不用烧了。他答应着,等他娘盖好锅盖去忙别的,他立刻猛填一灶底柴禾,烧得饭都扑出来了锅盖乱动,他再急忙爬上锅台压着。好在这小子尽管走路栽栽跟跟却也能吃能喝,能干点简单农活儿。但能让他干活儿的必须是能降了他的人,不然的话,他要么是不给你干,要么是干着干着他就别出心裁给你添点乱子惹点麻烦,反倒不够让你生气耽误功夫的。在家里能降住他的只有他爹,他娘都时常被他推倒。在外边他肯俯首贴耳的只有一个老寡妇,常能支使他帮助干点活儿。这老寡妇是个逃兵婚后三天的遗孀,无儿无女闭关自守多年。过去生产队论堆分瓜果蔬菜,她都是等别人都拿完了,她才捂得严严实实的摸黑出门取回留给她的那一份儿。她跟村里的人从不搭话,唯独见了这个小破孩儿,她才四顾无人露点笑意思。分田单干后,她的那份儿责任田都是起早摸黑去种,尽量不与村里人碰头。遇到非要出头露面或是自己一人干不了的事情时,她都是给小破孩儿买点好吃的。也还甭说,自古以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天底下的弱势群体它就能心心相印惺惺相惜。一来二去日久天长,小破孩儿居然养成了个好习惯:在家里吃饭,放下碗就跑去老寡妇家方向。风雨无阻避人不避艰险,比公家人踩点上班还心甘情愿。
小破孩儿长到二十多岁的时侯,肖婵荣爹娘曾打算用肖婵荣给他换个媳妇儿。因为那时三家转亲很时兴,许多当婚未婚的难题歪题不健全的题,都能因此迎刃而解一荣俱荣。可肖婵荣坚持婚姻自主抵死不答应,说一人一命啥人啥福,就咱家的风水这么好,过去俺爹都能用三个窝窝头换个俊俏媳妇儿,您二老怎就断定俺哥他就寻不上了呢?只要您二老不逼着我给俺哥换媳妇儿,我情愿不吃不喝也帮你们蒸窝头。她娘泪眼吧嗒地说:“姆妈也不是没和你爹往这非物质遗传上盘算过,没见俺俩常在他以前牵住我的地方发楞吗?姆妈也天天给菩萨上香求神灵保佑,可偏偏这等好事就只轮到你爹轮不到姆妈的小鬼头!”
感谢二老感谢肖婵荣,神差鬼使嫁给了我。肝脑涂地无以为报,小婿这厢哭您来了!大队人马辅一在那块空地上扎下车,刘嘉能就让我一人先去哭。“要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鼻涕眼泪耷拉得越长越好,一街两巷的男女老少都等着评价你呢,泣血顿首哭晕过去更好!”戈宝林问还要不要一同跟着?刘嘉能将令似的说:“咱先等会儿。等他这‘一个闺女半个儿’灵箔之上哭过倒头丧,揭开黄裱纸见上最后一面,管事的人会指点孝子口请‘黄金入柜’,哭奉亡人入棺。入棺之后,口里含的、手里攥的、脚下蹬的、头下枕的等各式讲究,都要一一放好归置齐整。圆铜镜子清水碗,来来回回照上三遍。且要一边照一边念‘清是水,明是镜,您到高山去修行’。完事之后,摔了碗,砸了镜,孝子嚎啕大哭,管事的人合上棺盖砸上扣钉。棺盖之上撒满五谷杂粮,放上弓箭补瓦。棺木前头摆上衣满罐子、打狗饼子。燃起七炷香,点亮灵前灯,屋内烧纸屋外放炮,噼哩啪啦哀声动地中,四方宾朋举哀吊唁开始,咱再整肃前往不迟。”
肖婵荣对大队人马各界精英上百号人齐齐跪拜她爹的亡灵甚为感动。我和戈宝林刘嘉能挺立排头率众拜祭完后,她跪出丧屋,迎着大家眼含热泪磕头谢恩。丧屋之内棺木两旁遍地哀草,孝子席地匍匐小破孩儿在东肖婵荣在西,以示男主女从。可络绎不绝的吊客外面哭罢祭罢进得门来,又都是对话肖婵荣,大概皆知这家丧主无主无能。想想千斤担子都压在自己肩上,肖婵荣也是悲从中来越哭越痛。即使偶有进来的男人理会小破孩儿,也是先用脚踢踢他的屁股,问他趴在那里睡着了没有?为了防他热丧之中出洋相贻笑宾朋,管事的特意安排了个老成人坐他身后管顾着他。那管他的人,坐在那里不停抽烟,抽空儿喝茶,没事干了就用脚踢踢他,要他趴好跪好,不许拿眼偷看人。指教他说孝帽子上边之所以要缀两朵炒糊的棉花,就是要你堵上耳朵装聋作哑只管哀哭就行了。还吓唬他说:“不听话就让你爹连你也带上!”可肖婵荣一离开丧屋不在眼前,那管他的人又真事儿似的跟他说:“老寡妇四处找你找不到,刚才还来这门旁看了看呢。”小破孩儿狐狐疑疑,肖婵荣甫一进屋,他又赶忙趴下装哭去了。
管事的人告知:老人尽管走得突然走得太急,走得让人难以接受悲痛万分。可眼下天热农忙,不宜停灵太久,商定为三日后出殡。打谱儿动请的宾客呢,首要的本该是肖婵荣的老娘舅家。因为亡者是人家的姑爷,与人家姑娘百年好合才有了后世子孙代代人家,所以凡事都该先请人家先敬人家。无奈江南水乡距咱这千里之遥,况且她姥爷姥姥当年拿上三个窝窝头,就一步三回头的远走了,连个口头地址都没留更甭说电话号码了。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打听也没打听到,所以呢只好虚位以待,出丧的时侯着人代洒一奠酒权当翁婿一回吧。接下来再说儿家儿媳妇儿的娘家,说就这么一个小破孩儿还就这么不争气,跟着人家干活儿还吃自家的,且又一老一傻偷偷摸摸说不上能算个什么关系,所以也只好是忽略不计了。说来说去这老殡就是该由我和肖婵荣唱主角扛大梁,其实不说这些我们也早都认下了。可人家管事的跟你讲这些都是前奏,都是铺垫,为的是让你能进一步的认清形势明确任务勇敢担当。
绕来绕去托出的蓄谋是这样的:肖婵荣他爹有九个堂兄弟,九个堂兄弟下边有三十九个男男女女。这些男男女女也大都成家立业又有了男孩女孩,想着出殡那天也让他们阖家都来。年长的陪着肖婵荣她娘说话宽心,年轻的男丁悉数跪棚兼代打杂。已出嫁的姑娘家,只要不是出外打工远隔千里,也都下柬请他们都来。让他们也办供品也献礼,陪着你们发送老人隆重热烈,出殡这事原就是越热闹越好!初步数算了一下能来的约有一十八家。接每家来人二十四位匡算,需要设宴五十四桌。再加上你们合府上下亲朋故旧以及四方村邻帮忙料理事务的、听差跑腿打杂的、破土抬丧拉奠席的架社火的拉车子的一干人等,还有吹响器的办饭的,怎么着也得设宴一百来桌。现下咱这村里办白事的包桌价位多在一百五十元上下,你们城里人如果还想再体面一些,也可以办到一百八十元上下,但最好不要超过二百元。因为村里人以后再出老殡办宴席随起来就不免困难了。
话到末尾是要我和肖婵荣先支出一笔钱来,马上就要着人备办采买。肖婵荣咬死牙根儿不答应如此铺张。说她这些堂叔伯大爷没有几个是好东西,欺侮她娘是三个窝头换来的外地媳妇儿,脸上道貌岸然私下里谁都想捏捏水乡风味儿。她的那些没有亲味儿的堂哥堂弟堂姊妹,更是没有一个好东西,欺侮他哥呆傻她没人保护,常常打得她和她哥谁都顾不了谁。逢年过节,她爹她娘支使她去给叔伯大爷大娘拜年,以求大家庭的庇护。她不愿去她爹她娘还打她骂她嫌她不懂礼节,可去了之后人家根本不把她的敬拜放在眼里。堂屋门前跪下之后磕完头,如果自己不悻悻地站起身来,连个张口理会伸手拉的都没有。更不要说作为礼尚往来他们家的孩子再来给她爹娘拜年磕头。年年过年如过关,积贫积弱的人家,啥时侯都是腆着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肖婵荣一想起这些就心痛,说什么也不答应让那些所谓的亲门近支大家庭的男女老少,再借这个因由吃喝她家一顿了。管事的人用时髦的口号开导她“一切向前看”,说鬼子、汉奸过去那么残忍地祸害中国人,现在不都友好了吗。“再说了,打你爹的自行车一被查住,你一跟着派出所的这位贵婿吃烧鸡,你叔伯大爷堂兄弟不也都对你家另眼相看了吗?连你哥帮老寡妇干活儿都有人肯帮忙了。你爹这次猝死田间,若不是大家伙儿赶紧将他抬回家来放在灵箔上,等你几十里外闻讯赶来野地里收尸,你说那该有多让人伤心多让人难堪呢?!所以说呢,农村人过日子,用人的地方比树叶儿都稠和,指不定啥时侯就用着脸前头的人了。还是尽量看长远一点好,不能比城里人,搂着钱啥都是跟电话号码说。”
见肖婵荣还一时转不过弯来,那些人又将我扯到门外单独恭维。说:“姑爷您是见过世面知礼懂事的,当年查住自行车还能娶了自行车家的闺女,俺大伙儿就都佩服您绝对不是一般人,应该比女人家多识点道理。”戈宝林和刘嘉能也相随门外,当着那些人豪表哥们儿义气。说老人家走得匆忙走得伤悲,押袜子卖鞋也得让他老人家风光一回。我不好说担心钱上窄紧恐难支应,因为此前尽管在乡里查了几年自行车,虽然看上去风光气派整天醉醺醺的,可除了查到手个媳妇儿又衍生出个闺女,一起吃喝之外少有积蓄,还要时不时地接济两家老人。到了县城之后,尽管刘嘉能相待不薄,可每月工资毕竟有数,一下拿出万把两万块钱来,委实不是张口就来的。
戈宝林要我“甭怕”!他说他只需多熬上一锅膏药,就能管保让他们全村人三天三夜吃喝不完。立马驱车镇上银行,取了两沓钱来正要交到管事的人手里,刘嘉能忽然灵机一动说:“办宴席何不交与龙三旺父子?他们开饭店兼带流动办宴多年,应该熟悉采买备办一应事宜!”一句话又提醒了戈宝林,嚷嚷着说:“响器班子也不用他们觅,我给县民间艺术联合会打个招呼,他们管保会把最叫响的吹鼓手派到这里!”“破孝的白布也不用他们买,到县百货公司拉来几匹由着他们撕,用不完的还可以再退回去。”这么一集思广议各显神通,管事的人伸出来正要接那两沓钱的手,只好又悻悻地收了回去。
留下肖婵荣一人守丧,我和戈宝林刘嘉能又约上龙三旺分头行动。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竭尽所能地迎接那个浓墨重彩的“出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