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过民政办的几次喜筵后,我和戈宝林有了这么个领悟:查住一个穷苦百姓,最多罚个三块五块十块八块,还害得人家哭鼻子抹泪瑟瑟缩缩,不知要心疼多少天,一心疼就骂我们祖宗八辈儿。而查住一个像刘嘉能外甥这样的体面人,尽管我们没有收到罚款,可卖一个面子给捞他的人脸上有光心存感激,由此衍生的“面子效应”,有时真是大的不可思议。有人就是情愿花钱请客也不愿交纳几块钱的罚款。因为他们认为与某某人物在一起喝场酒,酒酣耳热之际称兄道弟,传扬出去这是一种体面。而缩着脖子挨打受罚的只能是那些吃饭种田、种田吃饭的庄稼老冤。一旦被人指指点点成拿着钱都找不到庙门的庄稼老冤,连带的结果是想给儿子说媳妇儿都不受打听,因为周围的邻居多不给添好言。所以,“脸面是金,钱是龟孙”,是这一方百姓的潇洒;“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是他们祖辈传留的宣言;而“死要面子活受罪”才是最近几年生出的无奈感叹。能够最终悟到这一点,已经一青一黄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说完了这些再说刘嘉能。冬天到来的时候,他拿来几套人造毛的棉袄、棉裤,还说想去拜见一下我的爹娘。那时年轻人时兴叩头拜把子撮土焚香,他早有此意,现在趁着入冬发救济又提了出来。我自从和肖蝉荣在派出所有了个小家后,很长时间都不肯回老家一次。这并不是我恋着媳妇儿忘了爹娘,而是我实在不愿看到老家周围那些人的势利嘴脸。我爹我哥倒霉的时候,他们冷嘲热讽落井下石,连我爹五九年的时候顶着鹅毛大雪给他们送救济物品,都被昧着良心说成是“收买贫下中农”。如今就因为我在派出所当了个临时工,能够站在大马路上喝令人,他们就立马全换了一副面孔,狗舔屁股巴结人。那种上头扑面地假殷勤真是让人想想都恶心。那时他们一骑车上路,就老远地叫唤“俺和XX是一个村的”,光想打着我的旗号充光棍。有好几次被戈宝林查住了,问我是放还是不放?我躲在暗处说:“罚!狠罚!罚得让他们叫唤,让他们心疼!”可罚过之后他们并不知是我使得坏,每次回去都有人抱着我的胳膊抹眼泪,说怎恁巧你那天正好没在,俺那被罚的钱还能要回来吗?戈宝林因此常常抱怨他唱黑头我落好人,每次抱怨都得给他买支冰棍儿。肖蝉荣也趁机煽动挑拨说:“什么叫十八精不过二十的,现在知道了吧!当初查我爹自行车的时候,你要是也像他那样会办事,我不就嫁给你了吗”。戈宝林干吸溜嘴没法儿说,因为好多实情说出来之后肖蝉荣真敢和我打离婚。这次刘嘉能提议去我们家,戈宝林说他不愿意去,怕被我们村里人认出来。肖蝉荣说没事,“我就说你是俺娘家亲兄弟,只要贴着我,保管没谁敢揍你。”
刘嘉能神通广大,不知从哪里借了辆皮卡车,尽管他没有驾驶证,居然也能进退自如地开着。出发之前我去镇上老庄饭店,打算买点烧鸡酱肉之类的酒菜带着,以免爹娘过度操劳。不料店主弄清原委后,说大冷天的这怎么能行呢!立马叫出他的儿子来,说带上家伙跟你哥去吧。再三婉谢推辞不下,于是,他们那套流动办宴的炉灶瓢勺生鲜原料及一应俱全,也都叮叮当当地装上了车。刘嘉能一看这阵势,又倒回车去装了两捆棉裤棉袄,说天冷,多带点暖和。
这么体面排场的衣锦还乡,招惹得街坊四邻勾头张望。说到底是公家的饭养人,刚不多久,就出息成这样。有人夸奖肖蝉荣说:“领来的俊俏媳妇儿就像个华侨。”旁边的人煞有介事地补充:“人家爹娘都在香港”。正经人说:“香港不是外国,没有华侨。”无知的人便跟他抬杠,搅缠得不可开交。肖蝉荣也自视光鲜,牵着戈宝林四处指指点点。她此前也跟我回来过几次,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多人陪着长脸。“爹”“娘”叫得分外嘹亮,以便外人听见。
老屋破败,院坝萧条,老爹老娘流着清涕招呼众人进屋。可屋内实在黑暗窄小,难以下脚落座,只好又将抱进屋去的柴草抱将出来,就在院坝里拢起一堆火烤。从各屋搜罗来的长、短矮凳,也是歪歪扭扭七零八落,坐着不如站着。我自觉穷家寒酸,托辞解释说:“我哥不在家,我又难得回来拾掇......”戈宝林说:“多次劝你把肖蝉荣放在家里你不听,如果把她留在这里我敢保证,下次咱们再来,最起码板凳不用再找了。”肖蝉荣说:“是的,我就一动不动地在这给你们看着。”一阵阵叽叽嘎嘎地鹊喜燕笑,声飘四野。过去我们家倒霉时,请谁到家里来都没谁来。这下倒好,我们刚一进家,就有人尾随到院外,希望能招呼他们进来。还有的索性跑回家去,取了家藏的好烟好酒,胳肢窝里夹着,一步三摇地走进院来,自己给自己长脸说:“老早就想给你在一起喝一壶,今天你终于回来了。”然后放下酒敬烟,招呼客人喝茶,完全一付自己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做派。我爹兴奋得容光焕发,既往不咎,来者不拒。饭店家的儿子,生起炉灶,摆开家伙,叮叮当当,一阵大火快炒,转眼就有三、五个热菜上桌。一开始大家围坐一桌,后来分成两桌,再后来是三桌四桌。因为不请自来的男人越来越多,桌子板凳都是他们结伙从家里抬来的。我爹后来回忆说,村里除了那几家地、富、反、坏,差不多家家都来人了。看来天底下的贫下中农到底还是一家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席间大家轮番向刘嘉能敬酒,因为他能喝能说像个人物。有的问他能不能帮助办个准生证,儿媳妇儿未婚先孕愁肠百结;有的问他能不能帮助办个结扎证,因为身为男人实在怕那一刀;有的问他能不能帮助办个建房证,说土管办的那帮人就跟土匪似的;还有的问来年的公粮提留能不能少要点,因为眼看着种地都种不够本了。提别的要求的人都被大家看作合情合理,唯独提最后一项要求的人遭了七嘴八舌地反对。说:“你这不是难为人吗,皇粮国税能是人家说了算的吗?”话题一转,马上陷入一片无可奈何地唏嘘。刘嘉能对任何人的回答一概都是“中中中,行行行”,拍胸打脯地说:“你们的事情就是我弟弟的事情,我弟弟的事情也就是我的事情。尽管我弟弟家在这里我不在这里,可九九归一,他的事情还是我的事情,我的事情也是他的事情。他家的事情呢,也同样是你们大家的事情。什么叫哥们儿弟兄呢?这就叫哥们儿弟兄。”这么大着舌头说来说去,就像车轱辘似的周而复始。每一次周而复始地短暂停歇,都会招来更加疯狂的碰杯声。这样闹腾到天昏地暗,那些人才依依散去。刘嘉能果然豪爽,拉来的棉袄棉裤,每人一件,来者都有份儿。于是,抢到棉袄的披在身上,抢到棉裤的夹在腋下,还有什么都没抢到的醉眼朦胧张望刘嘉能。刘嘉能挥手说:“没事,回头可以再找我去领。”
村人去后,我们稍作休整,就在我们家院子里的东南隅撮土焚香。饭店家的儿子心明此事,不招自来,也悄悄地站到我们身旁。只有肖蝉荣愣愣地看着不解其意,我示意她进屋去陪伴爹娘。这时明月初上,霜冷风清,四面远山,迷迷濛濛,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当头挂在天上。刘嘉能带头举心向上,明了心迹,我们依次效仿。然后各自报了生辰八字,排了次弟尊长,鞭炮声中我们歃血而盟,结为生死弟兄。然后又进屋去给我爹娘磕了头,老人家激动得慌慌张张,不知是该站着还是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