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照一分神,百丈星花突然同时爆炸,金焰横飞,洒了漫天的花雨星光。他迅速遮护在她身前,伸手将她抱起,飞身隐入悬壁间一处洞隙,山崖自动合拢,连片苔藓也未落下。
石壁上挂着一层擦不掉的黑色,黏糊糊的,潮湿阴暗的雾气缭绕其中。法照将她轻轻倚好,先问:“疼不疼?”鹿儿摇摇头,方才他脚下迅捷,上身却稳然不动,全没震痛她的伤处。
法照喂了她一粒灵丹,又弄来些草枝垫着,升起一小堆火。鹿儿失血过多,说不上几句话,便昏昏沉沉起来。
“没事,你歇歇。”法照轻轻地道,斜身遮住壁上一道漏风的长缝,过了片刻见她没动静,转身出去了。鹿儿听话地阖上眼,却哪里睡得着,极度寂静之中,只听得外面声音越来越大,混杂着可怕的尖叫和轰隆声,好像有什么巨物被碾碎了,最后汇聚成千万声尖锐的嘶鸣。
山崖豁开,法照闪身而入。鹿儿偷偷掀开一角眼帘,模模糊糊地只见石壁移动分合,昏暗里有东西窥视着他们,法照不理,也不接近她,只远远瞩目了她一刻,似欲断定她是否沉睡。鹿儿赶紧闭眼,过会儿忽听得数声暗器破空,张目只见法照背对她,结跏趺坐,轻轻将法衣脱了,裸露出如同最完美雕刻的半身肌体,但此刻这完美的肌体上,竟遍布针孔,细如芒尖。
一声尖叫屏在喉咙里,因为发觉法照正闭目用功,用内力将一根根乌黑的毒针逼出来。毒针激射入壁,壁上石块立被腐蚀成屑,纷纷扬扬坠落。约摸过了大半时辰,法照止了运功,手中多了柄薄亮的小刀,在自己上臂横着拉了一刀,接着竖一刀划成个十字形,一枚毒针嗤地喷出,黑色血沫随之飞溅。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动作,鹿儿目定神呆半天方才弄明白,原来有些毒针侵入他体内太深,单凭一股真气无法驱除,须将肌肉割裂方能引出。她默默地瞧着,只觉心一阵一阵地抽,欲哭无泪。
这时法照料理完双臂和前胸,整个人已然浸坐在一地血泊里,他一声不吭,反手引刀又去划肩胛后背,却有些儿麻烦,手臂不够长,数次划偏了方位。
鹿儿实在不忍,蹑步过去,在他身畔半跪了下来,哽咽道:“法照哥哥,我来帮你。”法照微微一怔,犹豫片刻,道:“也好。”倒转刀柄递与她。鹿儿接过小刀,手掌却不听使唤地战栗,薄薄一把刀,几次从指缝间漏了下去。
法照扭头微笑道:“别担心,我死不了。”鹿儿泣问:“这怎么弄的?”却听法照答非所问地又道:“贫僧已修成金刚琉璃体,就算死了亦能身不腐,神不灭。”这话怎么听怎么像交代遗言,透露出事态很严重,鹿儿从头到脚寒意席卷,似乎真的就要失去他了,一阵心悸带来热血狂流,情不自禁张开双臂从后面死死环住他腰,不,怎么可以这样,他是圣僧怎么会死,都怪自己,若是没去找他,说不定法照都快修成佛了。
她抱得那样紧,那样无所顾忌,竟令法照脊背倏然一僵,刹那间定力乱了,嘴角轻轻抽搐,说不出话来。佛祖看得没错,他本是上上器性之人,善根极其深厚,又遇殊胜的缘得闻正法,只可惜内心始终有所牵挂,所以距离成道大觉正果尚有一步之遥。当年他主持禅宗少林,点化世人无数,也曾劝导鹿儿“放下吧”,但自己内心深处放不下的却正是她。浮世万千,谁能真正做到一丝不挂?
轻轻推开她,凝视着她的脸,恬静又带着些不安,法照感到急剧悲怆,全不似一个四大皆空之人。他本欲以自身修为助她渡过此劫,是以方才又独自出战,不料鬼王两眉之间突现黑色怪眼,亿万根寸许长的毒针,暴雨也似电射而出,“心焰佛灯”也不能尽挡,知道难敌,只得退守。
当年阴司教创始人萨地利老祖收伏了阴间的九大鬼王,他们的魂魄尽入其中,因此“鬼王顶”具有无穷无尽的法力,但后来镇魂的密咒失传,戒指便屡屡招来鬼魅,邪乱人间。佛祖说,这场浩劫非常法可以化解,若想制伏鬼王,须得将这戒指封入地狱“寒泉”,三千年不见天日。戒指牢牢套在鹿儿手上,如要取下,非得剁指不可,不过这样一来,谁能去封住“鬼王顶”,可是个问题。
鹿儿不知他汹涌的心思,见法照拉过自己的手一脸悯然,微微一惊,心想他不是已经觉悟了嘛,怎么还有男女之情,却见法照轻叹了口气,将碧澜剑挪过,避着她的目光,低低说道:“会有些疼,但是对你好。”
原来法照竟是欲将她拇指斩断,取下戒指,转由自己来肩此大任。他喜欢她,但无法真正爱她,那么就当做朋友之间的情谊好了,而友情是一种责任,能替朋友承担艰险,能为朋友遮风挡雨。为了她,不管前方是刀山会将自己活生生地劈断,还是火海会猛烈地燃烧殆尽,就是这样心甘情愿。
眼瞅着法照用布条将她的手腕一圈圈缠住,又将右手拇指根部扎牢,以备止血,鹿儿禁不住尖叫起来:“不!”
法照神情重似泰山。目光躲来躲去,终于绕回来,看着她说:“这耶名山底下万丈深处便是寒泉,我沉下去之后,整座山将会灰飞烟灭。不过你不用怕,之前我会将你送走。”
鹿儿悲道:“法照哥哥,以你的功德,是个了不得的圣人啊,怎么能到地狱中去呢?”
法照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所有的生灵都将重逢于苍穹怀抱,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他温暖有力的手指轻轻搭在她腕上,每一个字都透露出他内心的泰然。鹿儿看着火光中沉稳刚毅的法师,这誓将整个生命拯救凡世的智者,他的心时刻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反衬出自己的胆小与退怯,不由瑟缩着,泪眼迷蒙语无伦次地说:“不,不,我……不能……”
法照微微一笑,笑意至怜语声至坚:“别这样,傻孩子。我保证你会没事的,我保证。”用眼光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只一桩遗憾,咱们北斗七星本来这辈子可以相聚,重返天庭,这下带累着大家又要等上几千年了。”
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为了她,他无所不舍。鹿儿双眼模糊地瞧着他,忍不住潸然泪下。她这人平时看起来很活泼很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总是笑得很开怀,好像没什么事为之烦忧,其实很看重感情,如今爱情没了,难道还要失去珍贵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