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的酒量就是她的胆量,好在此地离京城不远,鹿儿餐风宿露不舍昼夜,驱得骡子几近残废,终于潜入皇宫,又费了番心思摸到酒窖。
酒香四溢,闻着都醺醺然,鹿儿以诗人般的精细态度流连其中,拿着老头写的纸条一排排对过去,终于在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只破破烂烂的黑釉坛子,上写着“千日醉”,心想还真有这种酒,喜得动手去掏,不料一时大意,上面的酒瓮稀里哗啦砸下来,惊动了内侍。
寡不敌众,勉力支撑了三招两式就被侍卫们绑着推去一处地方,眼前百花似锦,绿意盎然,心想皇家就是气派,连监牢也弄得像花园。
蔷薇架边隐然一对男女的声音,女子似在轻声细数花瓣,说:“为何要把快落了的花剪掉呢?”男子道:“是为了让后来的花更好地开,所以要剪去败了的。”女子道:“哦,我以为它们是怕后来的花看到自己老了的样子,就不敢开了。”
娇柔烂漫引得男子一阵爽朗的笑,缓行几步,又道:“这几株瑶碧最是娇气,明明已结了数日苞,却总还不肯开,花开时彩翠相间,倒是很好看的。”
“哦。我猜它们是想好一瓣才开一瓣,若是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就哗一下全开了。”男子哈哈大笑,“说的是,很是。”
侍卫们逡巡不敢前,倒是那一对儿发现了现身出来,男的是皇子赵曙,再看那一袭玉琼纱衣的纤妍明惠少女,鹿儿羞臊得在心里将脸埋进了土,竟是萧隐儿!
原来那次****遇险,不会武功的隐儿被推给了赵曙,后来杨天意带着她进宫替仁宗疗疾又见过面,这清华绝俗的女孩子何时何地都引人注目,见之则心生幽香,赵曙自然留上了意。暗中打听家世,知其系名门闺秀,娴习史书,雅擅文墨,丹青尤佳,更传承了母亲的高明医术,不由倾心爱慕,今日特意请了她来御花园游玩。
不过赵曙已经不记得帮她付面条钱的林鹿儿了,一腔心思都在钟爱的空谷幽兰身上,不耐烦地吩咐将盗贼拖下去关押,有空再审,转脸又瞧着隐儿笑。
隐儿也笑,含羞带喜地笑,跟着向这边走来,踏着林鹿儿心跳的鼓点。其实她很怕隐儿会当面叫一声“姊姊”,那样未免太丢脸太愧怍,还好隐儿只静静地望向她,水晶般的两颊晕上一层好看的淡粉,气貌若不胜衣,忽而浅浅一笑,仿若烟霞笼着的玉色净莲,纤尘不染。向着赵曙悄声道:“《淮南子》云:大足以容众,德足以怀远。”
赵曙一扬眉,“你想说什么?”
隐儿没有正面回答,却说:“我跟着妈妈学医,《大医精诚》里面有一句话: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看来赵曙不笨:“你是想我饶了她?”
隐儿轻声道:“世上没有那么多坏人,他们只是不小心。为君者,不仅靠冠冕治下,当聪以知远,明以察微,仁而威惠,信而修身,宽怀以待人,无往而不胜,天下服。”
这温婉柔软的善意使赵曙发了博大宏爱之心,使鹿儿免了罪,并且还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折腾到四更天,兢兢业业捧着黑釉坛子经过大相国寺,半空之中忽有歌声飘下:“青山不压三杯酒,长日惟消一局棋。”
这声音雄浑洪亮,盖过了寺内那口万余斤的巨钟鸣声,抬头一看,竟是冯极和个什么人在塔尖仰天把酒,笑眯眯地冲她招手。
此时寺院落门,这里本是战国时魏公子信陵君故宅,外面一色雄沉庄严,鹿儿只得无畏地翻过红墙碧瓦,落地时堪堪掉进一丛文殊兰。她随法照在少林寺住过,知道这是佛院“五树六花”之一,佛祖面前众生平等无有贵贱,忙口不对心地念了几声“罪过”,“下辈子你踩我,你踩我。”
这浮屠佛塔有九级,一层层爬上去,要上塔顶却是难事,她战战兢兢先将脚尖勾住飞檐挑角,双手牢牢护着酒坛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万一摔下去还能用肚皮挡挡,好不周到好不辛苦。
冯极顽健胜昔,一伸手将她提了上去,迫不及待来抢酒坛,鹿儿不肯给,盯着他:“原来你没事,诈我。”老家伙发出一串像母鸡打嗝的笑声:“后来我又抓了几条五步蛇各咬十几口,估计应该累积到一百步了,就跑出来了。”
纯属狡辩,想想被老头的狡猾唬得狼狈不堪,正欲弃之不理,旁边那人冲她喊了声“姐”,竟是叶风。
叶风乃是原“天下第一楼”楼主叶飘之子,为复仇孤身潜入阴司教,与教主合欢同归于尽,临终前托孤于好友萧恩时。其母琴操乃是一名歌姬,因叶飘死后,不堪忍受闲言蜚语,悬梁自尽,抛下了未满周岁的叶风。(详见拙著《草色天涯》)。萧杨二人一直格外疼惜这个孩子,甚至有些娇生惯养,从未经风霜,养成了他犹豫怯懦的性格。
正好奇这两人怎会凑在一块,酒坛已被冯极夺去,美滋滋喝了一大口,手一伸道:“酒曲呢?”
“没有!”鹿儿心想能活着回来就属侥幸,死老头要求不要太高,恶声恶气地顶了回去,又对叶风道:“我遇见隐儿妹妹了。”
“隐儿妹妹?”叶风眼睛亮了一亮,倏忽又黯淡下去,慢慢吞吞道,“我晓得,她去宫里了。”
鹿儿笑着调侃:“看起来皇子很是属意于她,不定你哪天就当上国舅了。”
叶风却冷了一冷,许久道:“是——么?”
语气哀怨神情亦哀怨,鹿儿再三望他,蓦地醒悟:“你,是不是也喜欢她?”
叶风:“……”
鹿儿:“你没跟她说?”
叶风:“……”
鹿儿:“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叶风:“……喜欢。”
说话这么斯文含蓄,简直要把鹿儿急死,冲他:“那你还优柔寡断什么,这样会屡失战机的懂不懂?”咦,竟也用上了两个斯文的词语。
叶风抬头,一脸被动:“你——为什么要帮我?”
是啊,为什么要鼓励他?虽同是“第一楼”的孩子,两人之间也只寥寥数面,如何便会交浅言深?想来想去,一则隐儿也是北斗星君,虽然自己目下对重返天庭毫无兴趣,生怕与那尊神抬头不见低头见,但诸星君毕竟同气连枝,理应互帮互助。二来自己也曾经历过烂桃花,深刻体会到没什么比找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重要,即使没有繁华的生活。三来也是看出叶风这孩子把爱意藏得很深很深,怕受伤害所以绝口不提,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撕破。
这么想,便觉胸中腾起一股浩然之气,肩负责任重大,须得在他彷徨时指明正确的方向,很严肃地道:“以我的经验,那皇子现在追得隐儿紧,将来保不定有三宫六院多少妃嫔的,一女功成万骨枯,那时她就惨了。”遥遥似见到隐儿在那见不得人的后宫逆来顺受,熬白了头。
且慢,还有个最重要的事忘记打听:“那她喜不喜欢你呢?”爱情应该在两个人心里同时生长,要是一个已经生根发芽,另一个却还是一马平川,那也不管用。
“呃——”叶风惘然地,“我没问过,我……不知道。”
鹿儿瞪着他,摆出副恨铁不成钢的长姊架子,“瞧你那熊样!不知道就问问她呗,拖泥带水婆婆妈妈,等你决定好,恐怕她已经被人娶走一百次了。”
叶风不自觉站起,脚下突突一滑,险些从琉璃瓦上滚下去。鹿儿赶紧拖住他,好在叶风自幼得萧恩时真传,轻功极好,翻个身又坐稳了,面上一派紧张难受。
这半日他二人商议终身大事,冯极一声不作,看时竟已垂头耷脑醉如泥。鹿儿推了他数下,绝望地:“本指望帮他办成了事,能请我吃个饭,这下甭想了……”
叶风迎风嗅了嗅,似乎嗅到了隐儿的衣香,随之振作起来,兴兴头头地:“走,我请你吃饭。”他不笑的时候更像个男人,一旦笑起来的时候就像个孩子,开心、纯真而胸无城府。
他正是每一个穷光蛋最喜欢见到的人,鹿儿喜道:“还是你爽气。不过这老头难不成真要一醉千日,那可不大稳便。”自思没能力把他从塔上弄下去,便偷了床和尚的被子,将他连头带脚蒙住,拍拍:“灵醒些,寺院里有狼狗啊。”
**常转,贼心不改。看到殿内置着四面千手干眼观世音像,遍身贴金,据说为一整株银杏树雕成,异常精美,寻思着啥时候没钱了,可以在这上面动动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