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空人稀,只有些形状古异的大石散落在沉沉的绿色里,几头归鸟急促地啼了几声,鹿儿抬起头,一片木叶盖上她残花的脸。忽而雨下得很大,就算撑一柄上等的伞也不免满身淋漓,她觉得身上很冷,冷得跟不存在似的。
蓦地听到一阵痛苦的嘶鸣,是头大象,在河边喝水时不合偷看蚁后洗澡,被愤怒的蚁群攻击,脚上扎了好多根细小的毒木刺。鹿儿费了好大力才帮它一一拔出,拔掉之后大象在丛林里狂叫,大约是因为高兴。
鹿儿朝它挥挥手,准备各走一方,不料青烟腾过,那象化作个黄皮胖大汉,面目狰狞的胖脑袋丑到家了。她大吃一惊,这才想到少室山怎会出现大象,莫非又招来了鬼王?法照不在重华不在爹也不在,谁来救自己?吓得叫:“你想怎么样?”
那象怪声瓮瓮地道:“你帮了我,我要谢你——”两片厚实的嘴唇咂响着,身子蠕动朝她走来。
酸败的气息哄得鹿儿步步后退,努力挤出个笑模样:“不谢不谢。别客气哈,就不用留我吃饭了,我吃得多,又挑食,怕你养不活。”
这象怪身材一胖,连礼貌也没有了,粗鲁地道:“不是请你——吃饭,是吃了——你!”
一想它吃人时晃着脑袋的那种蠢态,难道她会葬身在这个粗鄙的怪兽腹中,鹿儿不禁心都要碎了,颤抖着道:“我几个月没洗澡了,味道不好,大仙高抬贵手放过我吧,再说刚才我还救了你……”
显然象怪不耐烦叙旧,摇头晃脑,拖着长音道:“味道不好——没关系,也不嫌你——瘦——”口水滴答一地。
眼见无处可躲,鹿儿一咬牙,索性摆出英雄的庄严,唰地拔出碧澜剑,叫道:“你若是鬼,我就是鬼见愁!姑奶奶碎割了你!”
碧澜剑极为锋利,瞬间便在这怪兽身上割出十几道口子,但对方皮粗肉糙,似乎全然无惧。鹿儿急了,叫:“姑奶奶明让着你,万一你脑袋撞到剑上,那多煞风景。”这威胁半点不管用,象怪索性伸出长鼻子将她卷上了天,吼出惊人的一串粗调。
多希望十方三世诸佛应念而至,无奈临时没有佛脚可抱,鹿儿心想这回玩完啰,此番厄运难逃,好在眼睛还活着,不经意间,瞄见树林外幽幽闪过一带袍角。夜色太黑,看不清来者,她只能杀鸡抹脖频发求救信号,跟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时,一个沁人心脾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这岛叫‘天空之境’,我是秦桑仙君。”
一个唇红齿白少年郎正用风流的眼睛望着她,凝静的注视中充满了悦意和惊艳。他穿着轻紫绣龙纹的云锦仙袍,浅绛色腰带,佩着一双古玉,鹿儿还是第一次见男子把张扬艳丽的衣衫穿得这么姿形端方,且又不失英爽之气。
这里是阎浮提洲,“天空之境”居于正中,圆如满月,日夜自转,周围有五百小洲围绕。岛四面环海,海水分为双层,上淡下咸,岛上有茂盛树林,其果甘美,果汁流入河底,染石为金,其色赤黄,兼带紫焰,名阎浮檀金。秦桑仙君,即是这里的主人,偶然路过少室山,救下了她。
清秀的面庞,青春的朝气,笑起来又带有少年人的憨直。做事很大气又很安然,不做作,不张扬。平常人同他走在一起,仿佛身边有颗明珠,把自己映衬得像个猪头,这便是秦桑。
他是个慷慨大方、友好、可信赖的仙,没有盘问鹿儿的来历和经历,只含蓄地表达出欢迎之意,这样很好,刚好她也想找个地方疗伤,就势住了下来。
她身心乏倦,直睡到午时方起,床发出低低的叹声,抱怨它的伺候时间已过于长久。见秦桑侧卧在院外的一块青石上假寐,只手支颐,眼眸微阖,深棕色微卷的半长发随意披在肩上,风吹过,胸前散着的单衣掀开一角,匀净栗色的肌肤上,竟露出满满的伤痕,闪闪发亮。
心震了两震,一时拿不定该进该退,秦桑已发现了她,慢慢坐起身来,含笑招呼。
鹿儿走过去,在草地上坐下。她是个心里搁不住话的,眼瞅着秦桑一脸坦然地整衣束带,忍不住问:“这些伤……是怎么弄的?”
秦桑笑了笑,竟说:“你猜。”
鹿儿眨眨眼,随口诌道:“我猜嘛——是为了一个姑娘?或者是一串姑娘?”
秦桑一皱眉,脸色随之沉郁,“你怎么知道?”
鹿儿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这般料事如神,赶紧煞有其事地解释:“喔,这个,我会相面。像你这样年轻、英俊、潇洒又称霸一方的,也没什么事要做,还不是终日打滚于情场上,以倾倒众生为己任,喜欢刺激新鲜的么?所以我说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十有八九是为了女色。”
秦桑看了她半天,不置可否:“说得我像个花花公子:手段高明但目标混乱,爱情于我们是轻佻的游戏。咦,你倒像是过来人。”
鹿儿心想我就一过来人,不过你的伤在身体上,我的伤却是烙在心里。只是,你不受点伤,怎么能知道爱人的心有多薄凉。
顿起惺惺相惜之感,说道:“你既救了我,咱们就是朋友了。像你这样的人物,为了个姑娘欲痴欲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作为朋友,我还是得劝你一句。”
以她超凡入化的洞察力,想着以秦桑这样的少年仙君,人既长得俊,且是一方领主,又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纠葛,必定极讨女孩子喜欢,风流账想必不少,再说了,以秦桑的身家地位,绝不可能为了几个果子之类与人大打出手,之所以弄到这般惨烈,十有八九与美女有关。但照目前的形势看,似乎那美女并未同他一处,想来其中必有曲折起伏无数,动人情节无数,结局如斯,也着实令人嗟叹惋惜。
她脑子一热,同情心就容易泛滥,张口便说:“嗐,那个,其实有些个事情,你不必太在意的。”
秦桑没吭声,落寞神情依旧,只将脸微微侧向她。
“我是说吧,有些事,或者有些人吧,是不能勉强的。”这是她掏心窝子的话,历了这么大一场劫,傻子也该总结出些经验不是?
秦桑还是没吭声,对她这个知心姐姐的循循善诱不为所动。
鹿儿遂有些急,她本是急性子,对上这么个锯嘴葫芦可难受,一急之下竟巧妙地用上了佛经里的话:“缘起缘灭,如梦幻泡影。有些人你很喜欢,也付出了很多,无奈没有缘分,或者有缘无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学学我吧,我虽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倒也晓得须提得起放得下。”
秦桑迅速侧目扫了她几眼,眼底藏着惊讶,轻轻一笑:“你倒想得开。”笑声里竟似含着几许苍凉寥落意味。鹿儿没被他传染,继续兴致勃勃地开导:“有些事啊,你就得想开,因为不想开也不行啊。比方我吧,我曾经那么喜欢一个人,啊不,一个仙,可就是没法同他在一起,最后我只好走了,这就叫做天意。”提起那个仙心抽了抽,又抽了抽,面上却不能带出半点,硬着头皮说下去,“还好,现如今我已经想开了,不再想他了。”
“你不想他了?”
秦桑猛然间抬起头来,呆呆地瞧着她,目光却锐利无比。
他这副样子不禁令鹿儿吓了一跳,她自认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但与重华这段情显然还是提得起放不下,虽然说得山响,莫非底气还是不足,仍被秦桑察觉了心事?
“说呀,你是不是不喜欢他了?”秦桑咄咄逼人地瞪着她,鹿儿也傻乎乎地瞪着他,没边没际地嘴硬:“这个自然,我说放下了,自然就是放下了。”
却见秦桑震了一震,嘴角抽动,之前的开朗阳光统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极为沉痛深刻的表情,整个人仿佛顷刻间衰老了十几岁。鹿儿也震了一震,突然间很颓唐,方才那一番话……方才的那些话,明摆着是拿自身的情节安在秦桑的故事上嘛,所谓说别人嘴长,分析自己却难,同样的一件事情,我们可以去安慰别人,却说服不了自己。
想自己的感情事还是一塌糊涂,怎好堂而皇之地指导旁人,这么着一触动,好为人师的气焰登时灭下去大半,挣扎着最后劝他:“言而总之,凡事要往好处想,如果你掉进海里,说不定口袋里会游进一条鱼呐!算了,甭谈这个了,要不我给你捏个泥人玩?你喜欢什么样的,兔子还是小猴?”说罢低头,拿着根树棍在地下搅来搅去。
偏秦桑似被她这阵子的长篇宏论勾起了兴趣,神情变了几变,盯着她问:“你喜欢的那个人是谁?”
鹿儿继续低头搅泥巴,充耳不闻。
“问你呢!”
鹿儿专注于手上的一坨泥,一会捏成长圆形,一会又揪下几小块摆弄,但总归不像个东西。
“咳,我说——”秦桑的好奇终于惹恼了她,愤愤地嚷道:“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烦不烦?”
未料秦桑竟不生气,反而点点头,“没有就没有吧。你刚说什么来着?口袋里游进一条鱼?走,我们去钓鱼吧。”打了个唿哨,一只鹄鸟飞过来,张嘴吐出个小人,身长三寸三分,身披朱衣,冠带楚楚。秦桑道:“这是我的仆人,叫蓬球。他恐高,所以到现在也长不高,但力气很大,能擒巨鼋。他的祖先‘巨灵’,日行千里,曾为汉武帝臣。”
鹿儿好奇地用手指点了蓬球一下,小人立马手按佩剑,怒目相向。秦桑道:“人小脾气大,别惹他。像他们这样的住在鹄鸟肚子里,寿命只有三百年。”
三百年,那也比凡人强多了,不过看蓬球表情严肃,鹿儿心想还是以礼相待为妙。便见秦桑唤蓬球扛来两枝青竹钓竿,领着她去了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