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程武继续道:“张青松老弟,人要为了嚼谷硬逼着挺而走险的时候,就没那许多诗情画意的感受啦。还多彩多姿、游山玩水呢?唉,走在路上,我但求保住老命,已是万个阿弥陀佛啦。”
张青松不禁好奇的道:“这门行当果真如此凶险么?武哥,你可不是活得好好的?二十年光阴一晃也过来了。”
干黄的面孔上现出一抹苦笑,程武沙沙的道:“莫非是命啊,也算老天爷保佑,但俗话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夜路走得多了,说不准哪一天终会遇上鬼的。这种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的辰光,我要是有一条明路走,便不会再往下耗啦!”
张青松十分同情的道:“我想,我体会得出你的心情,武哥,凡是人,没有不怕死的,尤其整日的笼罩在这种惶惶不安的阴影之下,面对那不可预知的坎呵未来,任是什么人熬久了都难以忍受的,无奈是身系于此,职司在此,又没有别的谋生好路子,便只好看开一点,放豁达些,权当是向阎王爷借寿限,多活一天都算捡来的了。”
怔怔的注视着张青松,好一阵子,程武才酸涩的道:“老弟、你年纪轻,却看得透,一番话正说到我的心底了。这些年来,要不是抱着头愣混日子,打算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光是犯愁也就愁疯他娘的死人了!”
两个初次见面,却相对伤感的人,不待再做唏嘘,房门已“砰”的一声由外踢开。
顿时,一股浓郁的香风起处,一个柳眉凤眼,肌肤赛雪的高个姑娘走了进来。
这姑娘,一身火红的穿着,长得好美好俏。只是神色却是好冷。
她才一进门便即站住,脸上充满厌烦不耐的表情:“程武,你是干什么吃的?事情不做却在这里闲磕牙?局子里人手已经不足,受得起你们偷空打溜,摆大爷架子么?”
程武一见这女人,宛如见了他后妈,吓得猛的蹦跳起来,险些连桌子都撞翻了。
只听他小声小气的道:“二小姐,我不是有意的,只因张镖头交代了,要我领这位新来的老弟安排住处,也仅是刚坐下一会的功夫。”
眉梢一扬,这位二小姐瞄都不瞄张青松一眼,重重的道:“甭跟我啰嗦,丰泰钱庄的那一批现银已经送来了,你赶紧去帮着点数装车,顺便招呼招呼人家。”
程武缩肩哈腰,应声道:“丰泰的那笔现银不是说下个月才交运么?怎的这么早就送来了?莫不成他们那边临时有了变动?”
那二小姐转身自去,冷冷丢下一句话:“不该你问的事就少问,干活去。”
房中的两个人呆了半晌,张青松这才打破僵寂,嘴里‘嗯’了几声,这才开口:“这位姑娘是谁?武哥,怎的这么个凶法?”
程武叹着气,有点灿灿的道:“她叫管迎春,是我们总镖头管文定的嫡亲胞妹。二小姐心思周密,而且武功高强,为我们镖局文才武略的第一把手。就是脾气大了点,连总镖头见了她都得退让三分,一干底下人更甭提了,谁要倒霉犯了她的冲,包叫你三天三夜寝食难安。刚刚的那顿排头,说起来还算轻的呢。”
张青松没有吭声,他在琢磨,眼下虽然混了张供他一路前往目的地的饭票,可是看起来这碗饭却不好端,镖局里这些当事者,似乎一个比一个还要跋扈,在到达地头之前,还不知道要吃多少瘪,受多少活洋罪啊。
这趟镖的阵容不似张青松想像中的那么浩大。
没有成群结队的车马,没有迄逦扬空的旌旗,甚至没有趟子手清亮高吭的吆喝着镖威的声音。
有的只是四匹马,一辆黑铁皮贴着交叉封条的双杠手推车。
用人力推动的二轮车,张青松即是那二位推车老大中的一位了。
这辆双杠车外包铁皮的四角上,还嵌扣着四只亮银钉,车体虽说不大,却沉得慌,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金银财宝。
车轮滚动间,总在雪地上辗出两条深深的辙痕来。
最前头一匹白马上,便坐着管迎春那位姑奶奶。
张震一副忠心护主的架势紧随在侧,殿在车后的是另外的两位镖师。
临行前,程武业已悄悄指点过张青松,这二位镖师,生了副朝天鼻的叫白史静,只有半只左耳的那位叫安列康,都是脾气火爆的大爷。
天空一片阴沉,灰暗的云宛如压到了人的头顶,北风刮得不算紧,但照样是刺骨的寒。
每一阵打着呼哨掠过去,会把人吹冻得弓背缩颈的,仿佛全身三百六十五个毛孔都凸起了疙瘩。
张青松的嘴里呵着热气,使力的推着车子。
他另一边的那位搭档,身材比他高出一个头来,体魄更比他结实得多。
那家伙满脸的横肉,红皮透紫,很有几把愣劲儿,这一路三十多里地推下来,居然连口大气都没喘!
前面路边,已能看到那片不起眼的野店了,店门外不曾竖起酒招,却有一盏白糊糊的油纸灯笼随风摇晃。
屋后的半截烟囱里,正冒着袅袅烟雾,叫人一见就从心底升上一股温暖。
又重重的哈了一口热气,张青松小声朝那伙计问道:“武哥,前头有片店,我们会不会在那里落了脚打尖?”
叫武哥的这位虽长得凶蛮,却挺和气,他咧着嘴道:“现下尚未近午,要不要歇下来,全看二小姐高兴。以前走这条路,有时在这里歇息一阵,有时仍得朝前赶,还说不好,主意全由领头的拿,咱们底下人只有听从的份,怎么,你乏啦?”
张青松笑笑,道:“乏倒不算乏,只是有点饿了。”
武哥好心道:“如果你真饿得受不住,我腰囊里藏得有两块煎饼,你先拿一块去吃,咱们卖力气的人,什么都能顶,就是顶不住这饿。人是铁,饭是钢哪!”
张青松还未及回答,前行的张震已适时转头发话了:“王麻子的店到啦,二小姐有交代,大伙就在那里打尖。”
武哥也笑了:“真是谢主隆恩,二小姐约莫也是叫这阵阵寒风冻透了心肝,急着想暖上一暖的,要是不然,她能直催着这群人再赶三十里路的。”
张青松望了一眼骑在马上,披着大红色边镶狐皮翻毛斗篷的管迎春,他实在是不明白,这娘们的女性温婉韵致都叫什么狗东西给吃了?店门启开,生了一脸铜钱大麻子的店主人早已领着两个小伙计迎将了出来,一边殷勤接客,一面张罗着拴马上料。792
马匹可以拴在外面,这辆铁皮车却要推进门里的。等到张青松与武哥支稳车子,人家业已分开两桌坐好了。
管迎春独据一桌,三位镖师合占一桌。拣了靠门边的那张桌子坐下,张青松正想问问老程该叫什么吃的,老程已使了个眼色,嘴皮微动,似在念咒:“兄弟,别自己叫,吃什么他们会代我们点。这是规矩。”
规矩?连在这种荒村野店叫点吃食的权利都没有,算是哪一门子的规矩?张青松忍不住心火上升,却又硬生生压住。
是了,这并非规矩,只是阶层的划分与身份的尊卑使然,他有些悲哀。
一个卖力气、干粗活的人,竟然连自己的尊严和格调都一并卖给主子了。
周麻子哆嚏着满身肥肉来到管迎春桌边,脸盘上垂叠的麻疤全透着陷笑:“二小姐,至少有两个多月没有伺候你啦,近来可好?总镖头也还得意?二小姐真是一代英雄,女中豪杰,这大冷的天,偏只有二小姐才能上路走镖,别说胆识过人,就这等辛苦,多少男子汉也吃不住啊。”
这厮果然能说会道的,不愧是江湖上讨生活的主。一挥手,管迎春扯开斗篷上的丝带,冷着声道:“给我来一份酱驴肉烧饼,烧饼要刚出炉的,外带一碗酸辣汤,另外再来一碟泡菜心。他们吃什么你自管去问!”
管迎春自顾自的说,完全没有把手下人看在眼里。一众手下或是早已经习惯了,并不把二小姐对自己等人的态度当回事。
唯有张青松心下不忿,却是生生压住了心底的不忿。低着头,好像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
周麻子似乎受惯了这一套,唯唯喏喏的陪笑转过身去。
这时张震已大声道:“给我们每个人来二十只鲜肉包子,一桌加一碗萝卜汤,再各切一盘卤菜,五斤老黄酒……”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管迎春柳眉微皱,接着便听她不轻不重的道:“一人半斤便够了,喝那么多酒干什么?我们是在走镖,不是踏青观景,喝多了不怕误事么?”
张震好像也习惯了,听了自家主子这般说话,赶忙欠了欠身,一脸的讨好之色。对着管迎春回道:“是,二小姐说得是,一人半斤就够了……”
张青松想笑却是不敢笑,他低下头来,只瞅着周麻子那双脚正朝里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