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尚是在吴长庆下葬的锁钠声里慌慌张张地离开鲤鱼洲的。当时正值中午一点半,正是一个不知名的外乡来的风水先生给吴长庆算定的入土时间。全村男女老少都涌到了通往吴家老坟的路口上去看热闹,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金尚。
不明真相的郭彩云并不明白金尚的情结变化的根源,但还是坚持把他送上了开往省城方向的长途汽车。郭彩云说:“我的儿,奔你的前程去吧,鲤鱼洲这个鬼地方,出生入死哇,出去的都有希望,再回到这个穷地方的人,不是伤就是死啊……”
吴长庆在年轻的时候去鳌州城里的县政府招待所干过两年临时工,不知道什么原因又回到了鲤鱼洲,郭彩云嘴里的“出生入死”应该指的就是吴长庆。不过,郭彩云的这番话,严重影响了金尚的心情。
傍晚时分到达省城之后,金尚甚至都没有心情去孔雀城国际社区跟亲爹金学干汇报一下迁坟的事,他依旧在“文西客栈”的地下室里住了一夜。也可能是满脑子都是二叔郭丁丁跟儿媳妇吴明明的幻想,金尚竟然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早地起床,在金台总医院的大门口呆呆地站立了几个小时。一直到上午九点钟,金尚认为骨创伤中心的护士长应该有时间接待他了,这才头昏脑胀地走进了医院的大门。
正对着医院大门的是门诊楼,东西两侧各有一条路通往后面的病房楼。门诊楼的南面,一东一西各排列着两幢高楼,分别挂着“外科住院部”和“内科住院部”的大牌子。
金尚这时终于发现,脚下的路差不多是步步上坡。或许是一夜未眠的缘故,金尚走得气喘吁吁冷汗直流。骨创伤中心还在“内科住院部”和“外科住院部”的后面,一幢贴了卫生间白瓷砖的高楼,楼顶上竖着的“金台总医院创伤中心”九个大字,红得有些耀眼。
湖台市每条大街上都能见到这种贴着卫生间瓷砖的高楼,差不多已经成为垃圾建筑的代名词,金尚却感觉很亲切。以后就指望这九个大字吃饭啦,能不能混出一片天地来,就看这道招牌是不是真心庇佑了……金尚心中的这番畅想让他的脸上略有暖色,也可能是终于见到了护士长。
护士长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女人,金尚一下子又想到了同样身材高大的郭彩云。哎,要命!打住,打住!金尚的心里有些急燥起来。护士长说:“五十年代刚建医院的时候,我们叫烧伤科,后来叫烧烫伤中心,后来叫骨创伤中心,到现在已经十五年了,我们算是院中院!”
金尚暂时还不明白“院中院”的特别之处,问:“护士长,我的具体工作是干什么?”
护士长笑笑,说:“宋主任安排的,冯秘书安排的,都是你要干的!走,我们去咱们科的研究中心大楼,你暂时住那儿。”
一个骨创伤中心,充其量就是一个科室嘛,怎么还有研究中心?还你妈一幢大楼?这是什么世道?金尚跟在护士长的屁股后面,出了创伤中心的大楼,护士长说:“我们骨创伤中心是个重点学科,算得上是家大业大,一共有四幢楼,其中的三幢是病房楼和手术室,另外一幢是研究中心的实验用房,我们科另外还有一处小的仓库,在山根根儿里面,这么说吧,金台总医院的西南角这一片,全是我们的地盘儿,论面积,比一般的县医院还要大,你要有信心,在这里好好干,争取在这里争取属于你自己的一席之地!”
金尚忙说:“哦,”又忙改口说:“好,我一定努力!”这时,两个戴了护士帽子的小姑娘迎上来,说:“护士长,研究中心的房间已经打扫过了!”
护士长看了那两个小护士一眼,点点头,算是回应,又对金尚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啦,相互之间要帮助要尊重。”
金尚又忙说;“好!一定的。”
护士长把金尚带到了研究中心那幢楼里面的值班室,说:“这里可是咱们的风水宝地,这几年,从这里住几天再出去的人,基本上都是博士啦,最低也是硕士!”
一幢有些冷清的三层小楼,金尚实在看不出哪里是风水宝地的特征,更搞不懂那些博士们曾在这里研究过什么。楼的北面是花园,南面是山坡,满山都是阴森森的黑松树。
护士长伸手抻抻窗帘,又摸摸窗台上有没有灰尘,说:“主任的研究生在刚来的时候,一般都临时住在这里几天,现在没人住,你先委屈几天,看主任下一步怎么安排你的住处!”
宋老头这样的重量级人级,同时担任几所医学院的研究生导师,那也不过是水大泡倒墙的事。不过,自从金尚认识了宋楚材,他突然觉得自己离硕士研究生这个梦想近了许多。
不过,既然是风水宝地,为什么又让委屈几天?前后矛盾嘛。金尚在护士长胸前悬挂的工作牌上扫一眼她的名字:吴长虹!
天,世界上还有这么诡异的事情?刚刚死了一个吴长庆,怎么又遇上个吴长虹?
正当金尚发呆之时,冯尔禹和那两个博士研究生来了,这三个男人各戴了一副眼镜,大老远地走过来,只看见明晃晃的一片反光。护士长说:“这是冯秘书,早晨一到办公室,就念叨你今天来报到哪!”
金尚走进上前打了招呼。冯秘书的眼睛笑得像一尊佛,说:“我看哪,你以后,长住这里得了,又不用你交房租,水电都是免费,紧贴着山根,空气新鲜,阳光充足,你可能不知道,咱们医院外面那些紧靠着山坡的房子,现在都卖到小两万一米呢!”
两万块钱一米的房子,都是些什么人住?在鲤鱼洲,两万块钱都能盖五间大瓦房了……没想到,一个博士往上推了推眼镜,说:“那是外面买房子的人,不明白这里面的秘密,咱们这医院的西南角是咱这创伤中心,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的人地方,无论如何也说得过去,可是……”
护士长看了金尚一眼,忙打断那个博士的话,说:“可是什么?你别乌鸦,这小弟刚来,你不要多嘴!”
冯秘书并不以为然,说;“说说也无妨,金尚也是医学院毕业的本科生嘛,东南角那边不就是有个停尸房么,那有什么?医院嘛,哪天不死几个人?”
草,金尚顿时感觉上了护士长的当!原来这研究中心的小楼与停尸房遥遥相望啊?这样的地方,也叫你妈风水宝地?
一个在东南角,一个在西南角?那中间这些建筑是什么?
冯秘书像是看穿了金尚的心事,说:“其实,咱这里面跟那停尸房之间,还隔着正儿八经的六幢楼哪,其中,离我们最近的三幢都是专门接待正厅级干部的高干保健病房楼,另外三幢是病理检验中心、医学影像研究所、核医学技术中心,在这些单位挡在中间,我们还计较什么?对吧?没必要嘛。”
金尚心中如释重负,说:“哦!是这样!挺好,挺好的。”
冯秘书说:“就是呀,停尸房里面的邪气再厉害,我估计也架不住医学影像研究所的放射线吧?还有核放射源呢?那可是人见人死,鬼见鬼怕的杀手锏!哈哈哈,开玩笑呢人,你收拾收拾你的个人物品吧,我们先回去了。”
冯秘书和二位博士走了,护士长给金尚留下了大门的钥匙,还有他住的房间门上的钥匙,也客客气气地走了。金尚觉得小腿肚子有些紧张,先在床上坐下来喘口气。这时,他的双肩背包里一直动个不停!
哎,双尾龟一定是憋坏了。
金尚赶紧把双尾龟拿出来放在床上,那双尾龟抬起头,看看金尚,又嗅一嗅床上的味道,像是不怎么满意这环境,慢慢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这间房子类似于宾馆客房,有独立卫生间,有电视,有冰箱,还有一台戴尔电脑。床上连被子都是新换的雪白的被罩。我草,要不是他们说这个地方与停尸房遥遥相望,我还真想长住在这里。
趁着中午的休息时间,金尚去火车站取回了托运的行李。把自己那点家当整理之后放进了壁橱,又取出几本内科、外科教材摆在床头的桌子上。金尚认为不管最近这段时间能不能看得下去这些教材,自己都得装装样子,估计宋楚材同志最近会到这里来的,一定要让他人家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年轻人。
总之,金尚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这间房子,甚至暗想自己万一潜伏在这里卧薪尝胆几年,也考上个硕士研究生,再一路读到博士,那岂不是把鲤鱼洲的老少爷们儿都给震个半死?
这么一想,金尚倒真是醉了。
金尚躺在床上睡着了,没想到,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的却是二叔郭丁丁!死鬼吴长庆释放出的重磅消息把大娘郭彩云气坏了,但郭彩云也真算得上是个人物,她回家中没哭也没闹,只是抱了一个小娃娃在怀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客厅墙上的婚纱照。
那一米多高的婚纱照里,郭喜来和吴明明如同电视剧中的王子和公主。郭彩云想来想去实在就想不明白了,郭喜来长得一表人才呀,论长相不比他爹差呀,这个眼睛常常眯成一条缝儿看人的小娘们儿,怎么偏偏就愿意勾搭他爹?
郭丁丁也抱了一个小娃娃在怀里,他抱的那一个是女娃娃,他已经感觉到了郭彩云的异常伤心情绪。而且,郭丁丁也知道这女人的伤心情绪,绝不是因为村支书吴长庆死了。
乡亲们送吴长庆的骨灰罐子去吴家老坟下葬的路上,郭丁丁在盐仓码头的路口上遇见了四舅爷晋鸿鸣。自从入赘到郭彩云的门里,郭丁丁一直随着郭彩云的习惯称呼他为“四舅爷”。如今,自然也不例外。郭丁丁十分热情地上前打了招呼,四舅爷用下巴指了指那一条长长的送葬的队伍,说:“支书嘛,就是一层马粪纸,这一层经不起风吹雨淋,破了,烂包啦,接上再糊上一层嘛,放心吧,鲤鱼洲还有人为这事儿抢破头哪……”
郭丁丁出了一会子神,马上继续猜测媳妇的心事,他说:“你呀,少想无关紧要的事儿。”郭彩云说:“我没想。”说完,郭彩云继续看那婚纱照。
原来,郭彩云一直认为吴明明在婚纱照上跟仙女一样。这一刻,却感觉格外恶心。她究竟看上郭丁丁这个龟孙的什么了呢?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了,哪里会讨一个小媳妇的喜欢?这世界不成样子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