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淮阴县城里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老妇人,那老妇年近古稀,白发如雪。然手中却握着一条剑形之物,面前挂一藤条小筐,筐内居然装着一个发如墨染,肤白如霜的可爱婴儿,显得十分古怪神奇。这古怪神奇的老妇自然就是被韩庄村民追杀躲入蛇窟侥幸脱险的樵妻,筐内婴儿,自然就是被韩庄村民称为妖物的韩信,那剑形之物就是神剑楚啸。韩母在山洞中见其大放光彩,知是异物,拔下来一试,果然锋利无比,带在身上怕误伤韩信,便剥下妖蟒鳞皮制成剑鞘,作拐杖来用。
产后体虚,逃避悍民追杀的途中又受了伤,韩母不得已呆在洞中以蛇肉充饥,以蛇血解渴,足足在洞中呆了一月之久,身体才渐渐康复。蛇血早已凝固,蛇肉开始腐烂,再也不能为食,山上又不时出现毒虫猛兽,处处危机,便只好下山寻求生路。韩母依稀还记得韩村方位,便往相反方向行走,不想竟来到淮阴城里。一路上共走了五日,未求得一顿饭食,只以草根树皮充饥,累了便象狗一样伏在草丛里睡觉,还无端的遭受了许多辱骂和殴打。同白龙山蛇洞中的景况相比,大是不如,究其根由,是藤筐中的小韩信太过漂亮,遭人嫉妒之故。她真想重返山上再过那与世隔绝的生活,但又没有那个胆量。
现在,她已饿得两眼发花,心里发慌,藤筐中的小韩信如千斤重物,吊得她勃颈发酸,腰弓背驼,出气容易,吸气困难。她好想将他取下来丢弃街上,让人踩烂,永远不再见他,却又狠不下心来。街旁到处是美味佳肴,烙饼、烤肉、米饭、馒头,香气扑鼻,伸手可及,但却不敢伸手去取,她知道伸手容易缩手难,也许伸出去的是手,缩回来的就只有臂了。她亲眼看到一个象自己一样穿得破烂不堪的老太婆在一个烧饼摊上,抓了一小块烧饼塞进嘴里,尚未咽下,被摊主一扁担打翻在地,再也没有爬起,过往行人竟然从她身上践踏而过。她现在好想以草根或树皮充饥,对那粗糙、苦涩的味道再无一点厌弃之感。可此间哪有草根可掘,哪有树皮可剥。这里的任何一物都各有其主,岂能随意获取。
她现在才知道,人多的地方越不容易求生,城里不如乡下,乡下又不如山林,只可惜山林中有野兽。山上如无野兽,该有多好。她很后悔来到城里,想立刻出城,但四肢乏力,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这里到处是房屋,到处是人和车辆、马匹,莫辨东西南北,更不知出城之路。她彻底绝望,焦急万分,长剑拄地,茫然无措,只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她不知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只尽量的往人少的地方走,尽量使自己不要倒下。忽然,她看到街旁有一地摊,横七竖八的放着些刀剑。她曾经常随丈夫到集市上卖柴,知道那是做兵器生意的,心里一亮,顿时来了精神。
那刀剑摊主是个虬髯大汉,样子十分威猛,见有精壮男子路过,便挥舞一把厚背薄刃的阔面大刀高声叫卖,声音洪亮,震人耳膜。韩母有些怕他,离他有五丈之远,才立定身子,干起卖剑营生。她手拍剑鞘,叫道:“卖剑卖剑,来买来买,祖传宝剑,削铁如泥,吹毛即断”。她这是学着虬髯大汉叫的,只是将“刀”字改成了“剑”字,叫起来还很押韵,她深为自己的灵机巧变感到自豪。心里有了希望,力气随之而起,声音越喊越高。“卖剑,卖剑,上古神兵,飞舞杀人,一剑在手,天下任你行”。连喊十数遍,可惜却无人理睬。她哪里知道,在别人眼里,她简直就是个疯子。她想:自己的剑比大汉的刀光亮百倍,何不拔出来展示展示,光彩一现,焉能不引人注目。便用力一拔,却纹丝不动,如锈在鞘里一般,她以为是饿得没有力气才拔不动,不由得长叹一声。
“卖剑,卖剑,上古神兵,吹毛利刃,千年不遇,万年难逢,贱价千文。卖剑,卖剑,来买来看……”。她虽然学得只差一字,但信心渐失,喊得一声不如一声,到后来几乎被虬髯大汉的声音完全盖住。忽然眼前一暗,不知何时卖刀大汉已立在面前。“啪啪”两声脆响,韩母脸上如火燎一般,热辣辣的痛,耳中“嗡嗡”鸣叫,眼冒金星,险些摔倒。大汉平放刀面,在韩母肩上重重的拍了两下,骂道:“疯母狗,你敢再学老子一句,老子一刀取你项上狗头,把你小狗崽剐了烫酒喝”。又“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吐在韩母脸上,方才恨恨而去。
韩母不敢再学大汉叫卖,叫道:“喂,大爷大妈,大哥大姐,行行好吧,我已经四五天没吃一口饭了。我这剑的确是把好剑,锋利无比,砍石头如切瓜果,你们权当做好事,给我买去吧,贱价三百文,若卖心肉……”。
有人向她吐痰,有人朝她扔脏物,有人骂她疯母狗,老疯狗,老贱狗,烂母狗。韩母不敢回应,继续念她的卖剑经:“喂,喂,过路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行行好吧,将此剑买去,救救我们母子二人。我一死,孩子也得死,这叫一死害两命。我死不足惜,但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你们忍心看他死去吗?人有善愿,天必佑之,你们就行行好,把这剑买去吧,贱价一百文。这的确是把神剑,能杀死巨蟒,一出鞘光芒万丈”。
她念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有人道:“老妖婆,头发都全白了,自己无力求生,还生狗崽,还发骚,生出个杂种来,真是伤风败俗,为何天不打你,雷不劈你,火不烧你”。
有人道:“老贱婆,饿心慌了吧,为何不把你狗崽吃了,你看他细皮嫩肉,吃起来一定脆嫩爽口”。
韩母对这种污言秽语置若罔闻,只管念她的卖剑经,“来看来买,宝剑宝剑,一百文,一百文,五十文……三十文,二十……一十……”。
一个年轻后生走了过来,喝道:“什么鸟剑,要卖十文,让我看看”。伸手一捞,剑便到了他的手中。其时,韩母正用长剑拄地,支撑而立,剑一失手,身子扑倒在地,压扁了藤筐,压伤了韩信,韩信哇哇哭叫,韩母心痛如割,立刻将身子一翻,使韩信在上,再奋力挣扎起来。
那后生夺过剑去,举在眼前把玩,脸放异彩,目生奇光,赞不绝口,说道:“这剑鞘乌黑生光,是千年巨蟒鳞皮所制,这剑柄触之有冰凉之感,非金非铁,亦非普通之物,这宝剑一定神奇无比,是上古神兵,不想竟然为我所获,真是有缘也”。陡然间豪气万丈,右脚前迈,左脚后移,挺胸昂首,“呀”的一声大吼,做出一个拔剑砍日的雄姿。猛一用力,却“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上,把右脸摔得稀烂。原来用力过猛,剑却未能拔出,身子一倾收势不住,自然便摔倒。见者无不拍手大笑,后生恼羞成怒,跳将起来,对韩母拳打脚踢,又破口大骂:“****你祖宗八代,儿孙九代,老贱婆,这剑已锈,你竟然敢拿来骗钱”。直把韩母打倒在地,才骂骂咧咧的走了。
剑未卖成,反遭一顿毒打,韩母悲伤不已,她恨透了这把鬼剑,这宝剑在妖蟒洞中大放光华,不想才过数日,便已生锈。但现在却只能恨它,而不能不要它,没有它,她连站都无法站起来。后生离去的时候,那剑就扔在她身边。她抓过宝剑,强忍剧痛,用剑支撑立起身子,长剑拄地,一跛一颠的往人少的地方走去,其状狼狈至极。所幸的是,儿子刚才遭受池鱼之殃不算很大,只额上青了一块,大抵是天生贱命之故,只哭了片刻便又“咯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