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驻长亭，佳酿谢盛情。莫问故人忆，休提昔日名。
上官文芩单手托起武凛俊朗的面庞，斜眼望向一直没有停杯的文竹清，挑眉说道：“武凛将军无须多礼，请起。哎呀，苍澜山这一辈的年轻人真是才能兼备又知书达理，比起某些放纵无度的前辈要好上很多啊！”文竹清已经饮下四杯，正是意兴阑珊，高声应答道：“师姐啊！你可不能这样说。凛儿虽然晚一辈，但我不过长他几岁而已，大家也算同一代人。你何时变得如此肤浅，以貌论人而喜新厌旧呢！当初……”
“文先生！”上官文芩粗暴地打断了酒后胡言，一边请武凛回座一边正色而言：“高太子请两位来是有要事相商，叙旧之话暂且放下。”说完便向旁边使了一个眼色，高行旭立马接过话茬：“没错，没错。武凛将军，我就开门见山了。听闻你为大沛建功立业、斩将退敌，却遭奸人污蔑，以致被朝廷通缉围捕，陷入当下绝境。不知将军是否有意与本宫合作，共击大沛官军呢？”
武凛放下喝到一半的酒杯，冷声反问道：“想必太子殿下是为了攻取雸州而扫清障碍吧。您觉得武家义军身为大沛之民，会帮助殷燕攻伐大沛之地么？”高行旭起身为他把酒杯倒满，笑呵呵地说道：“言重了，本宫可没有让将军叛国啊！这守城的是官军，攻城的是我军，将军不过是击退自己身后的追兵而已。”
武凛皱起眉头：“你要我不去干涉你们攻打雸州？这不就是卖国么？”高行旭与上官文芩相视一眼，后者接着太子的话：“武凛将军，据我所知你们在牯州时为保存实力与朝廷相争，也将包括新城在内的牯州四郡让给了郁丘。现在的情势比当时可要危急多了，用雸州来换取生路，可是值得的哦！”
义军主帅顿时哑口无言，对于自己决定的事情他难以反驳，于是转头向身边的师叔求助，而陶醉在美酒中的文竹清眼里已无他物。高行旭一眼看出了对方的动摇，于是趁热打铁，递上自己下一份筹码：“我等与官军厮杀，对将军有百利而无一害，何须迟疑不决？为表诚意，在下先送上一份厚礼。”说完高行旭拍了两下手掌，身后林中的殷燕士兵便押着一个沛军将领打扮的人走上前来。
“武凛将军应该认得他吧！东海郡守王轩。”高行旭起身站到王轩身边，炫耀似地介绍着。武凛可没空看他，只是关切着自己的“轩叔”。王轩衣着整洁，脸面上没有一点伤痕，精神也一如既往的健硕，除了双手被绑在身后之外，无任何异常之处。看到轩叔没有受苦，武凛松下一口气，随后厉声质问：“太子殿下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在帮我，现在为何又要拿人质来威胁我呢？”
“本宫说了，这是一份厚礼，哪有威胁之意啊！来人，给王将军松绑。”在为王轩松绑后，高行旭便要押送的士兵们退下，转过身来客气地说道：“王将军请坐。”王轩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便默不作声到武凛身边坐下，高行旭又从侍卫手中接过一个酒杯放到王轩面前，亲自为他满酌。王轩没有碰酒杯，阴沉着脸闭上了眼睛。
“武凛将军，我的诚意足够了吧！不知将军考虑的如何了？”高行旭见王轩不予理睬，转为向武凛敬酒，而回应他的却是醉酒的文竹清：“高太子，在下听你们刚才的话，似乎将雸州视为囊中之物了？”高行旭回头看向上官文芩，这位才女边把盏自饮边轻蔑地说道：“文先生，这普天之下可不只有你能未卜先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
她话音刚落，文竹清就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指着她，朝着武凛大笑起来，和师侄对酒一杯后，向倍感受到侮辱的才女说道：“那上官小姐应该知道，沛军阵中也有才智过人之士。阁下是何来的自信呢？万一失败岂不是让你的太子殿下颜面尽失？”上官文芩抄起酒杯想要砸向对面胡言乱语的醉汉，高行旭连忙按住军师的右手，向她摇头示意，随后客气地对文竹清说道：“文先生，如何攻打雸州是我们的事情，只要义军诸位……“
“如果我们答应你的条件，太子殿下是否会将东海俘虏的数千兵士送还到义军啊？”文竹清的酒话让高行旭的笑容僵直住了，武凛和王轩也是一惊，纷纷看向已经半醉的智者。唯独上官文芩没有感到意外，继续自斟自酌。
“文先生果然如我家军师所言，能够未卜先知啊！哈哈哈，那我就直说了，没错。只要你们这次同我们一起围杀旗隐峰上的官军，同时不要干涉我们攻打雸州。之后本宫便将东海一役所俘虏的七千兵士全部送还。”高行旭再一次向武凛敬酒，而武凛得到文竹清的点头暗示后终于做出了决定，起身碰杯问道：“既然太子不计前嫌愿意助义军脱离险境，在下当然欣然接受。只是不知上官小姐打算如何用兵？”
上官文芩收起一直扫向文竹清的愤恨眼神，对着武凛妩媚一笑：“殷燕军继续装作朝壶川粮仓进发。一旦我们离开，旗隐峰上面的沛军必然会去追赶你们，为洛熙大军从晴黎赶来争取时间。而将军只需带领义军在前方稍作拦截，我军就会回马围杀这支官军，然后以逸待劳，就地埋伏洛熙。当然，这就与诸位无关了，我们会自行解决。”
武凛点了点头，弯臂伸出右掌：“如此，一言为定。”高行旭牢牢握住了他的手掌：“一言为定。来人，送三位下山。”
天气燥热，义军全部靠在路边休息。洛妍则焦急地来回踱步，要不是武冽和张晟阻拦，她早就冲上山去了。当看到武凛从小径走下来的时候，这个丫头含着泪眼就扑了上去，趴在他怀中撒娇似地捶打着，让同行的两人都不好意思地望向别处。武冽第二个跑了过来，见到王轩立马熊抱了上去，兴奋地呼喊：“轩叔！你没事啊！太好了！”
王轩点了点头，附和着武冽勉强笑了一下。武凛安慰完洛妍，便问道：“轩叔，您为何一直默不作声，是否身体不适？”这位素来爽朗的汉子叹了口气，低下头说：“败军之将，何以言勇？我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啊！现在弟兄们都还被关在东海的大牢之中，我又如何能强颜欢笑呢？而高行旭的承诺怕是……唉……”
“王将军放心，那些几千人对他高行旭来说就是一个负担，交给我们不但能省去麻烦还能扩充义军的兵力，搅乱大沛的局势，对他来说是一举两得。”文竹清此刻没有一丝醉意，清醒得让对他不熟悉的王轩难以置信：“文先生，您没醉啊？”“那上官文芩喝的比我还多，她不也没醉么？这么小的酒杯怎么可能让我喝醉。”文竹清从怀中掏出了自己酒壶比划了一下，得意地又收回怀中。
“等等，什么上官文芩，什么几千人的。武凛！你给我说清楚点，在山腰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洛妍不喜欢这种听不懂话的感觉，睁大眼睛瞪了起来。武凛笑着向师姐致歉，随后探头叫亲兵为王轩牵来一匹战马，接着对众人下令：“官军在殷燕人离开后一定会立马追来，事不宜迟，我们先离开这里，边走边说。”
高行旭如其所言带着殷燕大军继续朝壶川粮仓进发，为义军让开了道路。沿路上，武凛将他与高行旭达成的协议告诉了不知情的三人。洛妍听完后不怎么开心，小声抱怨着：“这不是把雸州拱手送给殷燕了么？而且会害了洛熙的。”武冽也觉得不妥，但是碍于王轩，便不好言明。张晟则直接问向文竹清：“军师，刚才我们陷入重围不得以而妥协。如今已是自由之身，与殷燕的约定是否还要遵守，有待商榷。王将军请恕我直言，数千将士的性命固然可贵，但雸州对于大沛来说更加重要，失去雸州的保护，殷燕便可以长驱直入杀进帝州，这将使整个大沛如坐针毡。”
王轩同样明白其中道理，就算武凛反悔，他也毫无怨言。而武凛则望向了文竹清，他知道师叔当时点头示意必然有其道理。而文竹清一直在专注地观察着周围的地势，这时他突然下令：“停下，凛儿。我们就在这里拦截何林。”“文军师，你真的要帮殷燕人啊？”洛妍说出了旁人不敢轻言的疑问，文竹清这才回想起刚刚众人谈论的话题：“哦，对呀！我等即为义军就要以信义为本呀！”
“可是这样不是通敌乱国么？”洛妍看着智者的神情，就知道他有所打算，便铁了心问出究竟。“我们只是击退追兵而已，哪来的通敌之罪啊！”文竹清笑着打开了酒壶闻了闻香味，这里面装满了临走时他向高行旭要来的佳酿，光是这味道都让人神清气爽。洛妍显然对这种敷衍的答案不满意，继续追问：“可合围官军之事一旦传出去，天下人都会认定我们与殷燕勾结。而且一旦洛熙的牯州军中了埋伏，那么雸州真的无药可救了。”
文竹清闻足了酒香之后一口没喝，心满意足地收好了酒壶：“我们把何林的人马全部杀光，不就传不出去了？高行旭为了使大沛陷入内乱，也一定会不留活口，从而保住义军的名声。况且我们只是答应他不插手雸州之战，可没说什么都不做啊！”说着他引马来到王轩面前，“王将军，这里只有阁下的身份还是官军。就有劳将军快马赶去洛熙军中，告诉他东海已失，雸州有殷燕伏兵。”
“好！”王轩欣然领命，临行前被武凛叫住：“轩叔，事成之后请务必回来。”王轩回首应允：“我当然会回来，这义军和朝廷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可还没向我解释清楚呢！”少年将军点了点头：“待轩叔回来后，侄儿一定如实相告。”“就这么定了，诸位，告辞。”这重逢没有多久的别离让兄弟两人都有些不舍，但既是暂别也总会团聚，没必要为之伤感。
一旁洛妍还在对军师盘根问底：“你们不是说高行旭的新军师也是出自苍澜山么？你觉得洛熙和夏侯云斗的过她么？”“上官文芩，”提起这个名字，没有醉酒作为掩护的文竹清骤然显得心事重重，“以我从前对她的了解，夏侯云略胜她一筹。”武凛见师叔有些愁云闷在心中，便顺势想让他一吐为快：“师叔，您说她是您的师姐，为何我和武冽在苍澜山上五年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因为她在你们来之前就下山了，不过竹塘三杰你们应该听过吧？”文竹清似乎想把酒壶拿出来喝一口，但犹豫了一下又塞了回去，继续说起往事：“十年前，我被苍澜先生收为关门弟子。山上同龄人都比我要小一辈，尊我为师叔。而同辈人中只有上官兄妹与我年龄相近，也是机缘巧合，上官文琦比他妹妹整整大两岁，而上官文芩同样大我两岁，所以我们时常一起玩闹，久而久之便结交为挚友。因我们总在苍澜书院外的一处竹塘吟诗作赋，便被称为竹塘三杰。”
说着文竹清渐渐神情低落起来：“虽然我比他们晚来一年，却比他们更早学成出师。那天文琦来向我祝贺，我因怕伤了他的自尊，便畏手畏脚不敢纵情欢庆，闹得大家扫兴而归。之后文琦与我约定，他们兄妹出师之日，一定要开怀畅饮以弥补遗憾。过了一年多，那两人先后出师，我便备好了酒席请文琦前来。当夜是前所未有的放纵，我和他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第二天醒酒之后我并无大碍，可他却旧疾复发，没多久就与世长辞了。”
往昔的回忆满是伤怀，难以抵挡悲痛的智者还是将酒壶拿了出来，猛灌一口：“上官文芩认定是我害死了文琦，对我恨之入骨，带回哥哥的骨灰下山而去，从此了无音讯。”说完他盯着自己的酒壶。一个人装醉久了，想要真醉消愁时却无可奈何，看来智冠天下也并未无敌无惧。不过说了出来总比一个人苦闷着要好，武凛也终于明白师叔之前脸上闪过的两次惊讶由何而起。
发现自己无法醉去，文竹清痴笑了一声，把酒壶递给了武冽：“她下山之后，我便把那个竹塘填了起来，在上面建了一间小屋。起初我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悼念旧友，不过渐渐的，我也想通了。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要为之虚度光阴才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因为你浪费的每一点时间都是他们无法再拥有的至宝。后来师父和师兄又劝我早些出山，以免空负才学，我便将小屋改名为变通阁，在那里选择明主，也算告慰旧友吧！”
洛妍听完后也有些伤感，唏嘘不已：“看来这位上官文芩一定很崇敬她的哥哥。虽然这事不能完全怪罪文先生，但她的反应情有可原。”武冽陪师叔喝了一口，也附和起来：“的确，不说别的。要是谁敢伤我哥一根毫毛，我肯定会把他大卸八块。”心中欣慰脸上淡然依旧的武凛从弟弟手中抢过酒壶，正要继续宽慰师叔，只见曹辛纵马起来禀报：“主帅，何林和刘绩佑领着一万多人马向这边杀来。”
听到战报，刚才最为忧伤的文竹清最先恢复过来：“既然来了，就好好迎接一下他们吧！”
随着远处杀喊声起，高行旭立刻下令全军掉转方向，朝战场进发。上官文芩引马上前，眺望着远处，怨怒地说道：“哼，要不是留着义军有用，我还想他们多自相残杀一会呢！最好让文竹清死在乱军之中。”“军师既然这么痛恨文竹清，为何不想亲手杀了他呢？”魏束安这句旁敲侧击的试探招来了才女的冷目相望，她斜瞟一眼问道：“魏太傅。我要的人带来了么？没有他们雸州这一仗可不好打啊！”
太傅向身后一指：“太子殿下一向信守承诺，在出山前答应军师的条件当然会倾力去办。这几位就是从民间层层比试选拔而出的武勇之士。连大王也都已经答应下来，若他们立下战功，可于军前封爵拜将。”上官文芩回身打量着面前这一排魁梧壮汉，冷笑着低语：“何须立下战功，我觉得和洛熙交手之后能活下来的人就可以提拔为将军了。”
听到这话，众人都有些不服，纷纷捏紧了拳头想要尽快证明自己。而高行旭回望一眼，他隐隐作痛的腿伤告诉自己能在武冽手中活下来的人，都足以拜将重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