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郢都。
郢都的王宫狭小破旧,建筑低矮,设施简陋,庭院的地面上铺的砖也已经磨损严重,无论怎么看也配不上楚国地方五千里的大国形象。和齐国的政治中心在静泉宫而不在临淄宫一样,楚国的政治心脏也不再郢都而在章华,而且相比于景王时代曾经修缮过一次的临淄宫,郢都的王宫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大的整修了。
这很容易理解,无论是郢都还是临淄,城市的规模都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系列的问题。城市越来越拥挤,越来越嘈杂,旧有的城市规划已经完全无法承受上百万人的人口容量了。对于城市的改造和新的市政制度的制定一直都在进行着,但城市的生活环境越来越糟糕也是个不争的事实,这一点在三晋和秦国等大量使用石炭的国家尤其严重。石炭燃烧的粉尘让城市的空气质量极其糟糕,而且一旦储藏石炭的场地发生火灾,整个城市都会笼罩在浓烟之中。这样的情况下,对于国君来说,在他们对于庞大城市和稠密人口的自豪感褪去之后,从环境较差的城市旧王宫搬出去就成为了一个最好的选择。对于齐楚这样本身就拥有较大离宫的国家更是如此。
不过在今天,以往冷清的郢都旧王宫却出奇的热闹,楚王寝宫的殿外几十个身着官服的高级官员正在焦急地等待着。
“雷医官,陛下如何了?”年近半年的豫章君熊灿向刚刚从寝宫中出来的太医问道,而在他身后,以令尹景阙为首的一票官员全都关心的看着太医雷健。
“唉!”雷健叹着气摇了摇头,“不太好!”
“有多糟?”熊灿压低了声音问道。
“不是今天,便是明天。”雷健的回答很令人绝望。
“天哪!”这个消息对于熊灿等人来说简直就像是晴天霹雳一样。
陛下是在两天前病倒的,当时他正在郢都的宗庙祭祀,从庙中出来的时候突然跌倒,之后便失去了意识,至此已经两天了。郢都的王宫阴冷潮湿,并不适合病人,但谁也不敢让陛下再经历一次路途的颠簸,即便只是郢都到章华的一小段路程。
“两天前还好好的呢,怎么突然就病倒了?”景阙问道。
“老夫也不知道。”雷健摇着头,“两天前我为陛下诊脉,他的身体还很康健。而现在,陛下的脏器却已经迅速的衰竭了。”
“会不会是有人下毒?”景阙突然抬起头问道。
“不知。”雷健继续摇头,“陛下没有中毒的迹象,但这事也不好断言。”
“王子节呢?”熊灿转头朝侍立的官员问道,“他回来了么?”
“还,还没有。”
“那还不快去催!”熊灿大吼道。
“喏!”
“王叔!”那官员还没跑出两步,一个身着凤纹深衣的年轻人便快步走了过来,“王叔,我来了。”
“你怎么现在才来?”熊灿埋怨道。
“走的快了,我怕引起都内恐慌。”年轻人赶忙解释道,“宗庙的事情传出去了,现在都内已经谣言四起,我要是骑着马赶过来,还不定要传出什么来呢。”
“你说得对,是我着急了,乱了方寸。”熊灿点点头,认可了他的理由。
“父王怎么样了?”年轻人关切的问道。
几个人都没说话,微微的低下了头。
“怎么会?”年轻人一脸的震惊,仿佛是不敢相信这样的噩耗,接着他忽然转过头去看着雷健,低吼道:“上次你不是还说父王身体很好么?”
没给雷健说话的机会,年轻人上前一把揪住了雷健的领子。
“你这个庸医!父王要是有什么事,我要你……”
“熊节!”熊灿呵斥道,“你干什么?”
熊灿的一声呵斥让熊节醒了过来,他看着自己抓着雷健领子的手,愣了一下。接着,他松开了自己的手,退后两步,朝老太医拱手施礼。“熊节失礼了!”熊灿致歉道。
看到王子节朝自己行礼,雷健赶忙扶住了熊节。“王子不必如此!是老臣医术不精,医术不精!”雷健惶恐的说道。
正在这时,寝宫的门打开了,一个宫人从门里出来。
“陛下醒了吗?”熊灿赶忙迎上去问道。
“陛下问豫章君来了么?”
“臣在!”熊灿赶忙答道。
“陛下请豫章君进殿。”
寝宫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楚王熊辉躺在塌上,大口的喘着气,面如金纸,满头虚汗。楚王保养的很好,并且也继承了母亲桓赢的相貌,五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就像是三十岁一样。真不敢相信看起来这样年轻的人居然会死的这么早。
“王兄。”
“熊灿呐。”楚王微微抬起胳膊,摆摆手,示意熊灿走近一点。动作幅度很小,似乎他已经没有力气把胳膊抬的更高了。
“喏。”熊灿凑上前去,跪坐在床榻旁边。
“熊节~回~回来了么?”楚王依然大口喘着气。
“回来了。”熊灿回答道,“要叫他进来么?”
“不要。”楚王摇摇头,“回来了就好,希望别出事。”
“不会出事的,王兄放心。”
“你办事,我放心。”楚王说道,“可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熊节啊!他那个做派,让人不放心呐!”
“熊节少时是纨绔了一点,但仅几年长进了不少。刚刚进城的时候,还特意放慢了速度,怕引起都内恐慌呢。这一点我都没想到。”
“与纨绔无关。”楚王摇头,“你我少时也是纨绔,但纨绔绝不是他这个样子的。熊节太暴躁了,而且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动辄就打骂别人,事后却悔悟过来,找人致歉。屡屡如此,让人担心。”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熊节只是太年轻了,过几年就好了。”熊灿说道。
“希望如此吧。”
楚王忽然一挺身,想要从床上坐起来,却因为浑身无力,又跌了回去。
“陛下!”熊灿赶忙伸手接住,扶着楚王坐了起来。
“熊灿呐,还记得父王是怎么登上王位的么?”楚王问道。
“记得!”
“先王是夺了傑敖的位子才登上王位的,傑敖的后人尚在,可别让他们再抢回来啊。熊灿,”楚王盯着弟弟的眼睛,“要是熊节不成器的话,你可取而代之!”
“陛下!”熊灿吓得退后两步,“陛下,这话可不当说!”
“没什么当不当说的。唉,算了!出去叫他们都进来吧,恐怕得让你们等上好一会儿了。”楚王叹了口气又躺倒在塌上,闭上了眼睛。
“喏!”熊灿起身出去叫人。往殿外走的时候,熊灿差点把自己绊了一跤。刚刚那一句话把他吓得够呛,尽管那时与自己关系很好的兄长,尽管熟悉兄长的他知道那并不是什么试探,但君王毕竟是君王,仅仅那一句话就足以把他吓得一身冷汗了。
“都进来吧。”熊灿朝寝宫外焦急等候的众人说道。
很快,所有人都进到了寝宫之中,他们跪坐在殿里,静静的注视着塌上的楚王。他们将守候在这里,看着楚王一步步走向死亡。这很残忍,但它能最大限度的保证王位的交接不出问题,至少可以避免出现齐桓公和桓灵王那样的悲剧。熊节膝行到塌前,伸手握住了父王满是虚汗的手。
楚王一直在大口喘着气,渐渐地,楚王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最后喘息的声音完全停止了,而熊节也再也感受不到父亲手上的力量。意识到什么的熊节上前,把手伸到了父王的鼻下。
已经没有了气息。
熊节慌忙从地上站起来,失魂落魄的后退,直到撞上身后的柱子。
“陛下!”所有人都深深的低下了头。
八月二十六号,楚王熊辉死于郢都王宫,享年五十二岁,在位二十一年。
扶着柱子的熊节抬手擦了擦眼中落下的泪水,看着袖子上被打湿的痕迹。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来人!来人!”熊节一指跪在一旁的太医熊健,高声命令道,“将这个庸医拉下去,我要让这个庸医给父王陪葬!”
“熊节!”熊灿上前阻拦,“生老病死皆有天数,医者只能医病不能医命!你怎可怪罪于太医!”
“滚开!”熊节一把将自己的叔父推开。
熊灿到底是年近半百的人,被熊节这一推直接倒在了地上,并且跌伤了自己的肩膀。而熊节看到从地上艰难的爬起来,捂着自己的右肩的叔父,在愣了两秒钟之后,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连忙上前把叔父扶起来,接着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叔父,熊节有罪!”
“陛下不可!”熊灿顾不上自己肩膀上的疼痛,伸手将熊节扶起,“切不可降罪医官!”
“呃对,对!”熊节连连点头,接着对正在把雷健拖出去的士兵抬手制止道,“不能杀,不能杀!放手,放手!放手……”
看到士兵放手之后,熊节用微微颤抖的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接着用力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