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我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程欢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他的房间门口，一只手插兜，头微微扬起。“别让他走。”他表情严峻地说出这几个字后，静静地伫立着，并不看我。
我很惊讶，“你说什么？”
他先是蹙眉，继而低头用脚尖踢地，隔了一会儿，他发出一声冷哼，“我说别让他走。”
我的心骤然紧缩。“为什么？你真的这么想？”
“是啊。”
“好孩子，你一定是一时冲动吧？”
“我才没有。”他哼着，仍然低着头。
“你想要我们三人生活在一起？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他抬头，用燧石般闪亮的眸子盯着我，“有什么不行的吗？以前我们三个人在一块不是也挺好的？”
他竟然这样想！这个坏孩子！我原以为他在乎我，并和我一样在乎我们的二人世界，可是他竟然允许丁洵插进来，这是多么荒唐的事啊！或许，丁洵能找到这里就是他在帮忙吧？否则，丁洵又怎么知道这里？这个孩子……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自以为已经逐渐了解他，并相信我在他心中的无可替代，可是这件事让我明白那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
我朝程欢走去，“告诉我，这是你的真心话吗？你为什么要让他留下？同情他还是想让我痛苦？你这个坏孩子又在故意气我是不是？”
他的脚没挪动，身体却绷紧了，脸上的表情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如果你不让他留下来，我就会走。”他用一种使我愤怒的口吻说。他的目光里闪动着憎恶和痛苦。
好吧，他又开始威胁我了。我恨我每次被他威胁时表现得那么恐惧狼狈，以至于他越来越猖狂。那么我应该再次投降吗？也许我可以，让丁洵留下来并不是做不到，何况我本已心生怜悯。可是，我气愤于程欢对我的威胁，更加使我恼火的是他说话时流露出的轻蔑与厌恶——他为什么要那样子？难道我在他心目中是一个恶魔？难道他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他？哈，我全心全意的付出就只换来他的误解和轻视，这是多么残忍啊！
我在他面前站定，用确凿无疑的语气对他说，这一次我不会依着他，无论如何都不会。
他瞪着我，愤愤地咬着牙齿，开始指责我冷血无情，无情无义，还怪我把丁洵害得这么惨。我真不明白他哪来的那么强烈的同情心，难道他不知道我比丁洵更值得他关心？为了丁洵，他竟然舍得让我那样伤心。难道丁洵比我更配得到他的关怀？
我抓住程欢的手腕，真想让自己的指甲嵌入他的肉里，好让他知道他把我害得有多苦，好让他明白我正承受着怎样的痛。可是我怎么忍心啊！就算在那样气急败坏的时候，我仍然愿意独自承担痛苦。我的宝贝，我的血肉和灵魂，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感到一丝疼痛，如果要我以死保护他的周全，我一定毫不犹豫。
——但愿他现在一切都好，但愿他还没有忘记想起我，唉，我亲爱的宝贝呀，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爱他！昨晚——不止是昨晚，自从被你抓住后，我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梦到他。梦里的他是那样鲜活而真实，仿佛那不是梦。他对我说话，他的声音是我初见他时的稚嫩轻快；他冲我微笑，露出整排好看齐整的牙齿，还俏皮地挤挤眼睛；他同我生气，对我嚷，有一次他还吼叫着让我滚。昨晚，我清晰地知道我是在做梦，为此，我一遍遍提醒自己一定要好好看清他的脸，因为再梦见他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可是越是这样想，他的脸在我眼前就越模糊，像是在浓雾弥漫的早晨看远处的山峦似的。我很急，就忍不住朝他跑去，可是他也跑——天知道他为什么要跑！每次我就要追到他，他就会忽然消失。我彷徨失措，左右四顾，他的身影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可是我跑不动，我的腿像是灌了铅，我很累，我还感觉到恐惧，总之我是无法追上他了。我觉得自己永远地失去了他，于是我开始哭泣，绝望地哭泣。眼泪肆意流淌，在我的耳朵下方积聚成一汪温热的泉（我是平躺着睡的），没多久耳朵就变得凉凉的，于是我醒了。
醒来后我还在哭，我没法说明自己当时是怎样的悲伤。那只是一个梦，但那时的我完全沉浸在梦中，仿佛程欢的弃我而去是真实发生的。那太可怕了。我觉得自己生活的重心没了，我一直仰仗着依赖着的生命之火熄灭了，我像是被鬼魂拖进了一个完全黑暗的空间，压抑、窒息、绝望围绕着我，一层层将我裹紧，捆扎，我变得越来越小，呼吸也越来越微弱，我的灵魂挣脱躯体，仓皇四顾，寻找能解脱的出口，却只能发出一声悲戚的长叹。唉！
——幸好那只是一个梦。我没有失去程欢，从来都不曾有，以后也不会有。
哼，你以为把我和程欢分开，就能让我从此失去他？别做梦了。我相信他是在乎我的，虽然我曾无数次质疑这一点，但那不过是我的无端猜忌。回到我的故事中吧，我会让你明白我为什么如此肯定。
我记得我抓住他的手，我既没掐他也没抠他，只是满心悲戚地问他，是不是他把地址透露给丁洵。
他不承认，骂我神经兮兮，还气愤地指控我总是不肯信任他。
我也想信任他啊，我多么想！可是他不曾给过我踏实和安心，不是吗？我总是会忍不住猜想，如果有别的女人给予他温暖，他会不会弃我而去。或许他对于温暖总是来之不拒的，或许就连他自己都高估了自己的忠诚。他接受我时那种顺其自然的天真不就是说明了这一点吗？他的孩子气，他的任性和自私我都能忍受，可是如果他真的肯为我着想（哪怕只是想一点点），他就应该做一些改变，对，为了我而做一些改变，难道我没资格获取他的一丁点偏爱么？
我开始指责他的狠心和自私。他当然不爱听，大声且恶毒地回敬我。我们越吵越凶，后来，他变得有些歇斯底里。他不停地踱步，气势汹汹地咆哮，火冒三丈地咒骂。他几乎把他能想到的可怖字眼都用上了。我呢，难过得想要流泪，心痛得想要嚎啕大哭，可是愤怒和不甘同样攥紧着我的心。
他在愤怒中踢倒了一张椅子，摔碎了一只杯子，挥拳砸向墙壁时手背蹭破了皮，但没流多少血——他就像一头暴躁的小狮子，毫不吝惜地用尽一切办法宣泄他的愤怒。但他似乎还嫌不够。
“我受够了！”他焦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只手撕扯着头发，“我试着接受这种生活，我试过！我一直在努力！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我有多么天真，我根本就受不了你，你这个神经病简直能把我逼疯……哼，真不知道有谁能受得了你，要是有一天不怀疑我，你都会觉得心里不舒服，是吧？你还自以为很关心我，其实你不知道你究竟有多烦人！我就是个傻瓜，蠢货！我要离开你！”
“你早就想说这些话了吧？”我冷笑，“恭喜你终于想通了，呵，这种荒唐的恋情你怎么可能接受得了？逃离吧，孩子，我不会挽留你，因为那是对你的不公平，你有权选择你的生活。我又有什么资格决定你的命运？你早就该这么想了！”
他果然朝门口走去，开门前，他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目光中饱含冷酷和恨意，“是啊，我早就该走了，因为你根本不是真的喜欢我！”
啊，这个坏孩子！他在说什么？我怎么会不喜欢他？我爱他爱到心都碎成了无数片，他却仍然不肯满足。他到底还想让我怎么样？我冲到门口拉住他，想要继续同他理论，他却挣脱我，出了门，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蹬蹬蹬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他下楼了。声音越来越远，逐渐淡成一缕余香，萦绕在我的心尖上，而后什么都没了。
一片死寂。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丁洵不见了。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想不起来，我忙于和程欢争吵，根本不曾注意他。
我以手撑头，身体顺着墙壁慢慢下滑。空落落的房间是一个大大的嘲讽，装着我满身心的疲累和痛苦；冰冷冷的地板则给了我一个冰冷冷的吻。我蜷缩起来，以为这样就能给自己一些温暖，心却依旧冷得透不过气。我想要流一滴泪，那样我就会好受一些，可是我那原本水润多情的眼睛却破天荒地变成干巴巴的了，硬是挤不出一滴泪。那就呆坐着吧，可是忽然而至的一股力量促使我猛然站起，冲向厨房。
从厨房的窗口能看见出入小区的那条路。我把窗户开得很大，探出头。柔软的夏日香气扑面而来，阳光穿透梧桐树的叶子在地上洒落斑驳光影，路旁栽种的月季花在微风中优雅地舞着。我的眼睛在我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尽情搜索着，却始终没能看见程欢。
他走得太远了吗？他决定永远离开我了吗？呵，我又开始慌乱了。我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望着窗外，希望在某个瞬间能看到他，看到他回来或是看到他离开，不管怎样，只要看到他就好，那样我的心就不至于那么慌，我的思绪就不会那么乱……就让我再看一眼吧，那会让我恢复镇定，会让我明白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我就那样呆呆地望着，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我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
一群鸟儿从我心底呼啦啦飞起来，扇动着翅膀告诉我，他回来了！他回来了！我疯了一样跑向玄关。果然是我的宝贝。他垂头丧气，精神萎靡，眼皮耷拉着，嘴角也是紧抿着的，似乎不愿多看我一眼，更不想同我说话似的。可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回来了。这意味着他第一次向我妥协，为我做出了改变。我激动地拥抱他，用我能想到的一切美好词汇夸赞他，感激他。我吻了他的面颊，冰冷的还有些湿润的面颊——他哭过。
我心疼地摸着他的脸，告诉他，我再也不会让他难过，再也不会对他那样说话。我们依偎着坐在沙发上，互相听着对方的心跳。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会同情丁洵，为什么会要求我留下丁洵。原来他竟把丁洵的命运等同于自己的命运，以为我最终会像对待丁洵那样对待他，但那怎么可能？我简直哭笑不得。他是我的爱人，而丁洵……当丁洵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只是他的保姆。没人能代替程欢在我心中的地位，任何人都不能。我对他的爱就宙斯宫廷里的神火，永远没有熄灭的那一天。
我激动地表示，我永远不会那样待他，苍天作证，我已经为了他而疯狂，又怎么会有一天背弃他？
他看着我，目光复杂——我真不明白这个孩子在想些什么，以至于目光竟变得那么复杂。直觉告诉我，他有事情瞒着我。我询问了，可是他闭紧嘴巴，不肯多说。
后来，我记得我问了一个以前不曾问过，以后也不会再问的问题，“你有没有害怕过会失去我？”
当时他正陷入某种我不了解的沉思中，听到这个问题后，他抬头看我，目光闪烁，嘴巴动了动，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含蓄地、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对于我来说，这就已经足够。我再一次搂紧他，把我的唇贴在他的额头上。我的心在那一刻变得从未有过的饱满而充实，没有人能让我受伤害了，再也没有人。我的生命已经趋于完整，因为爱他并同时被他所爱而完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