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之后,我和程欢度过了平和温馨的一个星期。没有误会,没有争执。实际上,一旦有了争执的苗头,我就会用我的温情或是卑躬屈膝的妥协将其扼杀。我已经没办法让自己同程欢对抗了,那就宠着他吧,如果他肯让我一直宠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我永远记得和他散步的那个傍晚。夕阳穿透云层,射出万道柔和温暖的橙色光芒,楼顶和树木沐浴在一片暗昧的色彩里,呈现出静谧而安详的美。几片厚实的云朵悬在遮住太阳的云朵上面,翻滚出各种不同的形状,天空是一张大床,任由这些顽皮的家伙翻来覆去、耳鬓厮磨。
我的小爱人就走在这样一幅美好的画面下,头发飞扬,唇角笑意缱绻。他穿了一件蓝灰相间的短袖,双手插进牛仔裤的裤兜中,迈着潇洒的步伐,傲然走在我身边。每次我偏头看向他,就会感受到我对他的浓浓爱意,以及因为拥有他而难以遏制地产生的骄傲和满足。我太幸运了,太幸福了,我一直这样想,尤其是发现他竟是那么美……如果我问你,夕阳和程欢哪个更美,你一定会回答是夕阳吧,实际上,我也这样认为。可是为什么我的眼睛却只看得见程欢?为什么我觉得那完美的夕阳不过是他的陪衬?
我们就那样走着,漫无目的,偶尔说一两句话。我们走过几条街,穿过了一个公园,从一群下象棋的老人旁边经过……树梢上的风是那样惬意,仿佛在和我们招手,空气中激荡的气息又是那么沁人心脾。不知谁家在烧鱼,深吸一口气,那温暖美好的味道便顺着鼻孔一直通到肺里,浑身便开始充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
有时候,他会冲我微笑,像是对着一个熟识的朋友般微笑,不说一句话。有时候,他踢开脚边的石子,歪头问我问题,他的眼睛在那种时刻总是闪烁着迷离光泽,像是我梦里的浪漫色调,悄无声息地潜入我的世界。有时候,他只是低头走着,现出沉思的表情,我真是爱极了他思考时的模样,仿佛蕴藏着无尽魅力。
我多希望时间能停滞在那个傍晚啊,我的一生都因那个傍晚的瑰丽曼妙而倾倒,有时候我会很惋惜自己当时没用相机记录下那画面,不过后来我就想通了。因为我坚信没有任何辅助器材能比我的心更能捕捉那份美,一切完美都被我放在心底,这是最牢靠也是最方便的记忆方式,我随时都可以像一只反刍动物那样把那美好反复咀嚼。
就是在那个傍晚,程欢告诉我,第二天是他的生日。
我高兴极了,兴致勃勃地开始筹划,决心为他过一个难忘的生日。睡觉前,我翻来覆去地思索该送他什么礼物,可是我始终没拿定主意。老实说,男孩子的心思我实在不懂,何况,我不是没送过他礼物。我给他买过书、玩具以及笔筒之类的文具——他从来没翻过书,玩具呢,他根本不屑,还说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那个怪里怪气的笔筒一开始倒是挺中他的意,但没过多久就被他弃之一旁。
我左思右想,不知不觉间睡着了。非常有趣,我居然在梦里也不忘思索答案,并且一直在两件东西之间徘徊,终于我下定决心要买其中一个,可是当我醒来后,却根本不记得那到底是什么。我以为梦是上天给我的启示,便绞尽脑汁回忆,但我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
第二天一早,在他吃早餐时,我直接询问了他。虽然这有悖于我想给他一个惊喜的初衷,但却也免去了我的担忧——我很害怕他不喜欢我送的东西,那样的话,“惊喜”就变成了“空欢喜”,恐怕还会换来他对我的不满和懊恼。所以,直接向他讨要一个答案是最明智的选择。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一侧眼睛。“算了吧,”他打了个哈欠,“我没什么想要的。”
他看起来兴趣不大,这让我意外,通常情况下,孩子们都很注重自己的生日,因为他们渴望在生日时收到礼物。“那你有什么其他需要?”我充满渴望地问,我急需知道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好让我拥有为他而付出的快乐。这种心态有犯贱的成分,我对他的爱已经促使我走向癫狂,完全失掉了自己。
啊,说到这里,我禁不住想起一件事。我想这件事最能表现出我的癫狂。
——就在他生日的前几天,他落枕了。
一早醒来,他就嚷嚷着难受,并大声咒骂枕头的可恨,懊悔自己睡觉太不老实。他歪着头抱怨的样子可爱极了。后来他跟在我身后,用撒娇的语气说,他不想去上学,因为他的脖子动一下就会疼,所以我必须给他的班主任打电话为他请假。毫无疑问,我照办了。后来,他提出要我帮他按摩。我怎么可能拒绝呀?我简直是求之不得呢。如果你看见我当时欣喜若狂的表情,你一定会觉得我疯了。
如果你知道我在为他按摩时心里想着的是什么,你就会觉得我简直无药可救,因为我居然在想——要是明天他继续落枕该多好啊!
瞧瞧,我是多么疯狂啊!但是,这样疯狂的爱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哼,你一定觉得不可思议吧?因为你,这样的你啊,根本不曾用心爱过。
说实话,你有没有尝试过用你的全身心去爱一个人?你有没有体会过那种想让他融化在你心口的那种感觉?你有爱一个人爱到“觉得他的呼噜声都是一种美妙的音乐”这种地步吗?你没有的,因为你是这样的一个人啊,自私而骄傲,敏感而多疑……别,别说你爱我,千万别,我受不了你那虚伪的陈腔滥调,放过我吧!你爱的不过是你的占有欲和你不甘服输的那颗心,而你的残酷和暴力就是你表达这种爱的方式!是某些原因导致你缺少安全感吗?还是你天生就是这么自私残酷?可怜的人!我现在才发现,你竟比我还要可怜。至少我曾经无比幸福,而你,一个从来都不懂怎样去爱的人连谈论幸福的资格都没有!
好吧,我又扯远了。最近我的情绪总是容易激动,这也许是因为我的灵魂正把我带向一个永恒而空明的新世界,我的眼睛开始看见一些我不曾注意过的幸福,而我的心也开始明白一些我不曾理解的欢乐。人啊,为什么在真正的幸福面前总是踟蹰不前,为什么总是不肯撕去自己的假面?我真庆幸自己及时摆脱了这些世俗的、虚伪的一切,我勇敢地追求了我想要的,如果要我现在去死,我一定能够满心欢喜地离去,我的脸上一定会有笑容,因为我实在没什么可遗憾的。
那个早上,程欢坚持不要生日礼物。我沮丧地追问他,有没有其他计划,比如去唱歌或是大餐一顿。
他还是没什么兴趣。
“要不,把你的同学叫到家里来玩?”我提议,“或者去外面玩,都行,只要你喜欢。”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趁势补充,“如果到家里来,我可以大展厨艺,只要你相信我。到外面去玩的话,可能不如家里自在,不过,随便你怎么选择。”
他想了想,最终同意了我的第一种提议。看来他并非对生日兴趣不大,他只是不喜欢和我一起静悄悄地过罢了,孩子的心总是贪图热闹,愚蠢的我几乎忘记了这最重要的一点。
吃过早饭,他去了学校。临走之前,我叮嘱他可以多邀请一些同学来,当然,女生也可以。这么说完全是出于我的大度和无私,实际上,当我说出口后,我的小心眼和一直潜伏在心底的自惭就开始谴责我的多嘴。我应该自惭啊!因为和他的那些光彩照人、新鲜水嫩的女同学相比,我是多么的不堪入目,尽管我自信稍微打扮一下能够年轻几岁,可我毕竟已经是年过三十的女人呀!何况,我真的能大度到让那些女孩子的存在来提醒我,我和程欢的关系是多么荒唐而可笑吗?
但是,我已经不能收回那句话了。因为程欢是那么开心,我怎么能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他呢?
怀着一种既愉悦又忐忑的心情,我几乎用了一天时间来准备,其实不过是打扫房间、购买食材、定制蛋糕之类的活计,我实在没理由把一天时间都耗费掉,我猜那是因为我太高兴了,人一高兴就会注意不到时间的流逝,做事就会不慌不忙。不过,说不清为什么,那一天的我几乎是用一种极其迫切的心情想念程欢,仿佛有谁暗中催促我似的。当放学时间到了,我的心因为兴奋而慌乱,这导致我候在门口,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会把门打开,三番五次之后,还是没看见程欢,我就再也呆不住了,披上大衣走出门。
我并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了那一群孩子。他们雀跃着、逗闹着,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青春气息,仿佛春日树阴底下忽然倾泻进来的一缕阳光,惹得四周的大地都颤动不已。然而,骚动着的还不只是这份张狂的青春,还有洋溢在孩子们脸上的美丽灿烂的逼人光泽,那就是我一遍遍慨叹时光飞逝的原因之一。
我的小爱人走在那几个南方孩子中间,脚步愉悦而轻快,笑容一直被他挂在嘴角。走在他旁边的男孩子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惹得程欢大笑不止,一个女孩子不停地追问,程欢却只是笑,不回答。
他果然带来了女生,而且是两个,其中一个我认识,就是吴欣。是程欢邀请了她,还是她主动要来?我纳闷不已,她不是有男朋友了吗?为什么还要来?总不会是和男友分手了吧。要是这样,那可就不妙了。不过,我很快知道她和男朋友并没分手,因为其他人开始开她的玩笑了。没用几秒,她的脸颊就变得绯红,那种颜色可真好看,好看得让我妒忌。
尽管经过之前的争吵,我已经知晓程欢的心思,可是看到吴欣之后,我的心还是有些不舒服。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居然吃一个小女孩的醋,想想都可笑。
我站在路边,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时,一定是太开心了,竟没一人发现我,包括程欢。他低头踢开路边一颗石子,不经意间转头,终于看到了我。
他有些惊讶,好像还有些高兴。为什么会高兴呢?我问自己,难道他这一天也在想念我吗?这个念头让我的快乐疯长起来,真想高歌一曲或是大笑几声,然而,其他孩子的目光已经在程欢的示意下看过来,我只能收敛起所有疯狂的心绪,迈开脚步故作冷静地走到他们面前。
程欢愉悦地把我介绍给其他人。我竭力在他的同学面前表现得像是他的“阿姨”,同时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为了避免我会无意间流露出对程欢的深情,我尽量走得离程欢远一些。
然而,不知道程欢是忘记了注意,还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他竟然跑到我身边,对我说起一件那天发生的有趣事。我忘记了那是件什么事,只记得有一位多嘴的男生总是提醒或是纠正他,后来我笑了,他们都笑了。我注意到吴欣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很可爱;另一个女生笑声尖利而放肆,让我头疼,这份头疼一直持续到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