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外两百里,密林。
天色渐晚,日光融化进远山里,暮色渐渐浓稠起来,林中的鸟儿也停止了啼叫,夕阳西沉,天地间静谧一片,只有一辆马车缓缓轧过路面残雪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两位公子不必着急,再赶不过五里地,就到下一个城镇了!”赶车的马夫一身粗布短打,两鬓华发渐生,年纪不小了。他一只手攥紧了缰绳,一边笑着回头朝马车里的人说话,吐出长长的一口白雾来,“到了镇上公子们就可以好好洗个热水澡,吃顿饱饭,美美睡上一觉喽!”
然而车里的两位公子似乎都不太爱说话,许久才从里面传出来一声:“有劳了。”然后便不再言语,车夫觉得颇为无趣,便也乖觉住嘴了。
他一年的营生差不多可以就赚到二三十两银子,够他一家老少一年的使唤,要不是看在跑一趟望水郡就有一百两银子的份上,他才懒得在大冬天里跑远门呢!
这么冷的天,北风呼啸,连耳朵都能冻掉似的,要是能躲在家里让婆娘烫上一壶美酒,再加上几个小菜,吃饱喝足往火炕上一趟该是多么惬意!他心里默默想到自家婆娘那双贤惠的手,不自觉的笑了笑,不过没人是会放着银子不赚的,有了这一百两也够他做笔大买卖的了,再也不用让婆娘吃苦,说不定几年下来也能成个员外啥的,心念如此,心里忽然就燃起了十足的干劲,一甩鞭子加快了马力,天这么冷,还是早点到镇上去喝点酒吧!他默默念叨了一句。
马车的颠簸声很快就盖过了车内两人低声的交谈。
“也没师兄你说的那么夸张嘛,一路上哪有什么杀手?。”少年用手拄着脑袋,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有些百无聊赖,“话说回来我们怎么不骑快马,非得要坐这受罪的马车?”
“你以为杀手该是什么样子?大摇大摆的走到我们面前来,说,我要杀你,把命交出来?”坐在对面白衣公子轻声揶揄着,然后顿了顿,用手中的十二骨折纸扇挑下了窗帘,意味深长道,“在我们踏出山门的那一刻,那些家伙就已经急不可耐的露出尾巴来了,只不过还未来得及报信出去就被师尊解决了,可这么几日过去,消息再晚怕是也已经传到宫中那些人的耳朵里了,切不可松懈。”
“可连酒都没有,再这样下去没遇到杀手就先要把自己逼疯了。”颜孤长吁短叹。
慕容周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到了望水郡让你喝个痛快。”末了自己觉得似乎没什么太大吸引力,又轻飘飘地补充了一句,“东海盛产美女。”
颜孤红着脸轻咳了几声,嘟囔道:“真是被师兄你和师尊坑大了,还说什么要把剑圣的名号传给我,结果到头来我剑圣没当成,反倒成了苦力。”
“我又没有诳你,等时机成熟了,师尊自然会任你为下一任的剑圣,这是师尊亲口应允的。”慕容周的唇角浮现出一丝戏谑的笑意,“若是师尊真的倒是改变了主意,我也封你个大将军当当。”
颜孤翻翻白眼,表情十分不屑,有气无力道:“好,我等着那天的到来~~”他伸了伸懒腰,顺势倚在马车壁上,懒懒的打了声哈欠。
马车的颠簸和呼啸的风声在一瞬间的毫无征兆的剧烈晃动中戛然而止,马车在一阵疾驰之后缓缓停了下来。
慕容周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唇角“嘘!”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颜孤一瞬间将手边长剑握紧,谨慎地出声朝帘外问了一句:“车夫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无声的寂静。
一支短箭破空呼啸而来,贯穿了车夫的喉咙,殷虹的鲜血顺着箭矢成股流了下来,滴落到车板上“咔哒”作响,可很快就在寒风里凝结成了冰,冒着丝丝的寒气。车夫的脸孔因猛然的发力而变得狰狞可怖,他的两只手死死抓住了缰绳,应该是他在死之前奋力停下了马匹避免马车失控车毁人亡。
久久得不到回应,颜孤立马便想冲出去一探究竟,慕容周急忙拉住了他,立时将他按倒,短促的说了一句:“来了!”
下一秒,无数尖啸的破空声从密林里飞梭而来!密密麻麻的钉入了马车的木板上,发出一连串“咚咚咚咚!”的声响,然而却难以深入,马车的车板里似乎有木兰树特制的夹板,比一般的钢铁还要坚硬。
一轮箭雨过后,数十条黑色的矫健身影从各个不同的丛林中飞快的窜了出来,全都是黑巾遮面,看不见他们的脸,也都是同一副夜行衣的打扮,手里握着闪亮的弯刀,十分有章法地以合围之势将马车围了起来。
为首的杀手一点头,数把尖刀立马便以雷霆之势往着马车缝隙里直插进去!
然而他们想象的惨叫声并没有马上响起,取而代之的是那几个手持尖刀的刺客刀刃崩断的声响,剑光晃住了他们的眼睛,一柄快似闪电的剑光游龙一般从车内猛然炸裂,马车的车顶瞬间四分五裂,一个白色的身影一跃而起!
白色的人影像是一只飞鸟高高掠起,剑气纵横捭阖,连连清啸,无数透明气刃的寒光绰约飞射,撕裂层层重锦般凌厉,当头的几个刺客来不及反应便被剑气扫中,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低沉的闷响身子控制不住的往四周倒砸了出去。
白衣少年翻身落地,衣袂飘举如风,身形顿了一息,瞬间凝眸点足朝着为首的刺客的掠去,剑上寒芒闪动,极快的速度人眼都难以分辨,像是一道白色的弧线,倏忽刺入。
刺客的头目显然也并非泛泛之辈,剑尖入体的一瞬间,他猛然撤步往后退开了一步,剑锋紧随其后!他抬手起袖,锋芒四射的剑尖撞上的他的手腕发出“叮!”一声脆响,竟是在左手手臂上装了一块精铁打造的腕甲,剑势趋弱一时竟然刺不穿。黑衣刺客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得意的光。
慕容周也趁机下了马车,看到这一幕,蓦地脱口惊呼:“小心!”
他的话刚刚吐出口来,黑衣刺客的右手已经抬起来露出一截幽黑的洞口,“镫!”一声铉动,他藏在右手手腕上的一支袖箭已然迸射,箭矢破空带风锐响直直透向颜孤的胸口!
颜孤一惊,瞳孔陡然缩成一线,脸色霎时变的苍白,这么近距离的刺杀,即使是再快的剑也难以格挡,那是必死的一箭!但没有人愿意放弃活下去的希望,他的神思在一瞬间冷定下来,身子未动,持剑的手腕却疾速翻转,一剑斜封,剑光顿烁。
雪亮的剑光快若一条银色的闪电,撕开一片霓虹,黑衣刺客捂着涔血的脖颈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一番挣扎过后终于倒地不起,脸上犹自带着惊疑和狰狞的神色。
颜孤顿了一顿,连忙折身回去师兄身旁,抬手起剑,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视过剩下的蠢蠢欲动的杀手们。
剩下的十几个刺客纷纷举目对视,短暂的迟疑之后便立刻放弃了刺杀的任务,他们本就是生活在暗地里杀人的恶狼,在最有可能一击杀死目标的招数失利后,已经没有了再留下来的必要,纷纷转身退往丛林,渐渐隐藏去了身形。
在确保所有的刺客真的远去之后,慕容周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伸手扶住了身侧正处于强弩之末的少年,那雷霆般的一记必杀暗器,他是看清楚了的,并非没有击中,反倒是结结实实的扎进了少年的胸口,颜孤他能托着重伤的身体支撑到现在恐怕也是筋疲力尽了。
少年双眼中跳跃不羁的神采已经渐渐溃散,唇角泛起了无力的苍白,他忽然身子一软,手中长剑脱落倒地,勉力扶着马车的扶手缓缓坐了下去。
他出手的那一剑虽然赶上了箭矢并将其斩断,但不想那支短小的弩弓劲力竟有四五十斤重,比一般军士用的长弓都要有力,虽然剑刃切断了箭矢,但冰冷的箭簇还是射进了他的胸口里。接下那一个暗器之后又勉强使出了九歌中的‘飞雪’一式,流出的鲜血带走了身体里大把的力气,此时的他连剑都已经再难握紧了。
雪白的衣衫被鲜血尽染,就像是初春荒芜的原野上开出了大朵大朵灼目的桃花一样醒目。
那些刺客的手段不同于一般的武林人士,他们的武功虽然比不上江湖上一流的高手,甚至连闻息境都没有达到,但他们的暗杀技巧却是不容小觑。
慕容周从车上取下来一瓶金疮药,来到奄奄一息的颜孤身边,看他歪倒在马车车轮边上,活像一只死鱼,任由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光滑的胸膛躯干来。慕容周按住他的伤口,另一只手并指夹紧了那截断掉的箭簇的末端,锋锐的簇头已经深入肌肤血肉,一片腥红的模糊,他猛然发力将簇头从血肉模糊中拔出,“哧!”一声响,颜孤吃痛低低惊呼,然而慕容周的另一只手已经飞快的从伤口上移开并为他缚上了止血的白纱。
包扎完毕,慕容周这才看着安静下来,脸色渐渐转好的师弟淡淡开口:“还好箭头上没有淬毒,否则你的小命此时就该不保了。”
颜孤低头看了看身上被箭簇捥开的伤口,微微苦笑:“看来他对自己的那只袖箭很有信心,反让我捡了一条命。”
“这就是你太过轻视对手的下场,论武功这些人加起来都不是你的对手,他倒是给你好好上了一课!”慕容周的脸色蓦地冷峻,语气冷定肃然。
颜孤想抬手挠挠头,却发现竟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喃喃低声:“奇怪,怎么好似中了蒙汗药似的?”
慕容周起身朝着那个躺在地上的刺客走过去,附身解下了那人藏在手上的袖箭,那是一支精致的银色铁弓改造的袖箭,他拿在手里,低头仔细查看一番,神色有些茫然:“这是大内禁军的追风弩,经过改良之后威力稍减,也只能发出一支箭,可是规制却大大减少可以藏在袖中,杀人无形。”
颜孤不悦的撇撇嘴,脸色却像玉石一样苍白:“威力稍减?那一箭足有足有四五十斤重,一般的长弓都比不上它,这哪里少了?”
“最初的追风弩是由炎华的开国君主云朽帝亲自设计制造,而经过几百年几十代工匠的改造,如今在禁军手中装备的弩弓,已经可以连发二十三支箭矢,每一箭都有七十五斤,连最坚固的沙钢铠都能洞穿,唯有常人无法拉动的百斤重弓轩辕长射能与之媲美。”慕容周顿了顿,看了一眼手中弩弓的箭槽,白衣公子的眼睛里浮现出复杂的神色,“因为是禁军装备,所以箭头上应该是有沾有难以察觉的软骨水吧?它的药效过的很快,不用担心,不过……皇兄他竟敢擅自调动禁军,难道父皇的身体已经虚弱到那种地步了吗?”
“白?炎华不是慕容氏的天下吗?它的开国君主怎么会是姓白呢?”颜孤长长吐出一口含混着冰凌的雾气,疑惑不解的开口问道。
慕容周也不恼怒他的无知,此时的他仿佛有无尽的耐心来解答颜孤所有的问题。
“如今的慕容皇族原本就是前朝白氏的子孙,根据皇家的史册记载,高祖皇帝白朽曾在暮年于朝堂之上与众大臣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争吵,起因就是因为他执意要将国姓改为慕容,因此遭到了满朝大臣的反对,最终他一口气杀掉了当时所有在职的一百多位史官和重臣,群臣之中至此才无人敢反对此事。他的执念如斯,怕是为了悼念他已逝去多年的结发妻子吧?也就是第一代的炎华国母——慕容灵忆,可这位初代国母的命运似乎也并不怎么好。”他的神色有些恍惚,然而那种恍惚却遮盖不了他眼中的某些钦慕的神采,那是觉醒的帝王威严,也是皇家血裔即将临世的沸腾。
“可即使如此,也并不妨碍白朽帝君成为炎华千年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至于他做的很多事情的对错,就由后世去凭定吧!”说到最后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和睥睨天下的倨傲。
“在我们抵达望水郡之前这一路上怕是不会再平静了,正趁了你的心意。”慕容周抿着嘴角,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意。
他看向颜孤,发现他的眼睛看着的是那个被杀死的车夫所在的方向,然而眼睛的神色却仿佛是凝视在很远的地方,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然而神情已经渐渐醒转,只听他喃喃开口:“既然有这么厉害的武器,为什么不用来平定乱世战火?反倒用来杀这些无辜的人呢?”
车夫的脸上犹自带着惊恐和狰狞,即使身子已经歪倒在车板上,然而一双手却还是紧紧攥紧了缰绳,手上绷紧了青色纵横的血管,颜孤不忍心再去看他,只是低声:“是个好人呢,师兄,我们把他一起带到镇上然后请人送他的尸骨回乡吧。”
慕容周滞了一瞬,缓缓点了点头,然后低声说自言自语的说:“乱世人命贱如狗,只要天下一日不平定,就会有无数无辜的人死去。”
然后他也有一瞬的出神,低声道:“即使是帝君,不!正因为是帝君,所以他是没有的选择权利的。”
颜孤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什么师兄会忽然说出这种话来,眨了眨眼睛,没有接他的话,却是突兀的开口问道:“师兄,你真的想当皇帝吗?”
“这个天下又有谁不想呢?”慕容周笑道,然而在颜孤看向他的眼睛的时候,他眼里的光却是那么的晦暗,让人看不透。
“是吗?”颜孤似乎并不像计较这些,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似的爽朗的笑开了,“这个天下本来就有师兄你的一份,既然师兄想当这个皇帝,那我自然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慕容周看着自己的这个师弟,拍拍他的肩膀,轻轻笑了一笑。
红烛的火光映在漆黑的帘幕上,低垂的帘幕背后站了一个华服高冠的中年男子,黑衣人跪伏在殿内,低声开口:“安插在武陵山脚下的眼线传回来线报,七殿下已经从剑宗离去,正往东流沧海方向而去。”
“往东?”帘幕后的男人喃喃重复了一遍,“是要往望水郡去吗?”
他忽然几声啐骂了一句,“马封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果然跟他有勾结!”
“王爷。”跪着的那人试探性的唤了一声。
“怎么了?”冷冷的声音。
“我们派出的的第二批刺客也全都死了。”
帘幕后的男人沉默了一瞬,传来他重重的喘息声,“把那家伙派出去,明早之前我要见到他的脑袋!”
“王爷是说……那个影卫?”
“对,就是他,他不是号称从未失手吗?让他去!”
“可···”黑衣人迟疑了一瞬,“可天罡毕竟是非陛下诏令不得随意行动,若是被陛下察觉,恐怕会让王爷引火上身,引起陛下的猜疑。”
“宫中传闻父皇他如今重病卧榻,自顾不暇,哪有时间去管顾这些?传我的命令让他去就是,告诉他,事成之后,我不会亏待他的。”
黑衣人沉默了一瞬,然后低声应了一句:“是。”之后旋即便从大殿里退了出去。
殿门被推开了一线缝隙,月光冷冷的照进来,开门的一刹那迅疾的风也从门外涌了进来,汹涌的寒风瞬间就扑灭了殿内燃烧着的红烛,整个殿内陷入一片深沉冷寂。
低垂的帷幕里,悄然传来一声叹息:“这天下的主人终究只能有一个,莫怪为兄心狠手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