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罗氏俟容若出了房门,便对明珠轻声道,“老爷喝了药,躺下歇息吧,万不可再发脾气。不是我溺爱孩子,老爷可也真够狠心的,竟能让他长跪不起,哀哀恳求你。说起来,你自己的儿子,你还不知道么,何苦要将他逼到这个份儿上。他自小就是个痴心的人,从不知敷衍,既不愿愧对父母,又放不下外面那个,两下里为难着自己,可怎么好。。。。。。”
明珠也觉伤心不忍,长长叹口气道,“人非草木,我何尝愿意这样。只是他如此不顾前程,执迷不悟,痴心不改,昨天和我说的那一番狠话,你是未曾听见,几乎没将人活活气死。不逼他真心后悔,亲口说出保证的话来,又怎能回头?”觉罗氏沉吟着说道,“叫他回头,也并非天大的难事,总有办法可想。老爷不用心急,只管安心养病才是。”
容若离开父亲的房间,方觉头晕目眩,身上似有千斤重。此前因为父亲的病,担惊受怕了一夜未敢合眼,见父亲病势稍缓,又喝了药,略放下心来,那困乏劳累,遍体酸痛,便一齐袭上身来,几乎要支撑不住。一步步捱回书房,一阵头晕,天旋地转,竟一头栽倒在房门口。
松儿等几个亲随乱成一团,七手八脚将他抬到如意榻上,灌了些热汤,方弄醒过来。容若怕母亲知道了,更添一层烦恼,严命他们不许声张。心里仍是放不下父亲的病情,也不敢真的去睡,只是合衣躺在榻上假寐。不到半个时辰,便突然惊坐起来,松儿见主人满面通红,出了一头的冷汗,问道,“大爷哪儿不舒服么?出了这么多的汗,奴才去叫大夫来看看,才好放心。”
容若道,“不用多事,做了个噩梦。”忆起方才朦朦胧胧,似梦非梦之时,来到一所寺院中,满目所见,皆是白色的灵幡,上前一看,却见那亡者牌位上赫然写着父亲的大名,心里面又惊又怕,想找个人来问问,忽然发觉身后已是空无一人,心里面一急一痛,登时就醒了过来。此刻想来,甚觉不祥,忙问松儿,“老爷那边怎样?”松儿道,“桂儿去打听,还没回来。”容若“霍”的一下站起身,松儿忙劝道,“大爷起来做什么,何不再睡一刻。老爷那边人多,谅没什么大事。”
容若无心理会,三步并作两步往上房而去,可怪路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容若想,为何没人,难道父亲真的有何变故?越发觉得胆寒起来,将到院门口,忽见一个小厮由院子里飞奔而出,容若心中一沉,心想,糟了,大事不好,眼前竟是一黑。谁知那小厮慌慌张张,一头撞在他身上,容若肋骨被撞得生疼,眼冒金星,他心急如火,也顾不得疼痛,一把扯住问道,“老爷怎么样了?”那小厮抬起头,却是桂儿,愣了一刻,才结结巴巴回道,“回,回大爷话,老爷这里没事,我得了信儿,怕大爷醒了,所以赶紧往回跑。。。。。。。”
容若悬着的心放下来,又急又气,斥道,“蠢才!既然没事,你跑什么。”松儿也吃了一吓,上前道,“你个冒失鬼,这么一跑,几乎把大爷的魂儿吓掉了,你那屁股养好了没有,再挨二十个结实板子才是。”桂儿挠着头,又羞又愧看着主人,一句话也说不出。
容若缓过神来,心想父亲没事就好,一心急着去上房,也无意责怪。进了屋,见父亲正合目安睡着,面色如常,气息匀净,佟姨娘和几个丫鬟守在一边,方长长出了口气。坐在父亲床前,回想前情,仍是心有余悸,心中暗道:梦中之景,已叫人后怕,方才那一刻,更是让人心惊欲死,若是父亲果然有何不测,自己惟一死而已,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彩蕊从桂儿那儿得知,容若方才竟晕了过去,又见他不辞辛苦,重又回来守着老爷,心里有些担忧,便悄悄和老夫人说了。觉罗氏一听,又惊又痛,心中暗暗叫苦,丈夫已然是这样,儿子若是再有个好歹,岂不是活要了自己的命么?便叫彩蕊唤容若过来说话,一见了他,仔细端详一番,眼中早落下泪来,“我的冤家,你怎能如此不顾惜自己,你若是再病倒了,叫我靠哪一个?还是快些回去歇着,白天你父亲屋里人手多,你不必在此苦苦守着。”
容若心里埋怨那些下人多嘴,安慰道,“母亲尽管放心,早间儿子只是有些头晕,睡了一觉,早已缓和过来。”觉罗氏再三劝他,只是不肯少离半步,觉罗氏没奈何,一边是终生依靠的丈夫,一边是视若珍宝的爱子,不知该偏疼哪一个,只得叫彩蕊把自己喝的参汤拿来给他,先补养身子要紧。
等容若离开,觉罗氏闷坐房中,忧心着丈夫的病,复又怜惜着爱子,无以释怀,想他们父子俩这般情形,却是如何收场。老爷这边振作纲常,一言九鼎,岂能随便让步,容若那厢被逼无奈,答应和沈氏一刀两断,只是他一向重情,未必就肯轻易了断。看来惟有改弦更张,釜底抽薪了。
明珠的病情颇为沉重,一连数日不能起床,肋下胀痛,心头作恶,不思饮食,夜里更是疼痛加剧,难以入眠,吃下去的药,也如泥牛入海一般,并无效验。容若忧心如焚,愁肠百结,每日里战战兢兢的,深恐父亲有何不测,未尝有一夜不在父亲病榻前侍候,也不让别人来替换自己。捧汤进药,躬亲其役,但闻声息,即趋至榻前问候,又陪着父亲谈说解闷,令他开心。父亲病情稍有加重,即觉忧心不已,病情略有起色,便又欣喜万分。明珠见容若如此不辞辛劳,尽心尽力,虽则病痛缠身,也稍感安慰,心中早已不再生他的气。
父子俩均向朝中请了假,皇上知晓了也颇为关注,派太监来看过两次,送来参茸等上好补品,嘱明珠安心养病,务必为国保重。明珠见皇上关怀备至,心甚感激,之前的惶恐不安顿减,连病势亦去了几分。朝中大小官员,得悉明相突发急病,也纷纷前来问候,一时间相府大门外车马络绎不绝。容若征询父亲的意见,只让少数朝中重臣进来探望,余者一概挡了驾,自己亲到外厅作陪,感谢一番。
容若的朋友中,贞观,绳孙,西溟几位布衣名士,当初都曾得明珠大人厚待,闻讯也纷纷前来问候,安慰容若一番,帮着他四处求医问药。朝中官员送来的各种贵重礼品,自有安管家领着家人登记造册,收拣的清清楚楚。
容若连日在父亲床前尽孝,只能休息一两个时辰,疲乏已极,什么也想不了,也不敢去想。沈宛那里,容若无心写一个字,也觉得没脸和她叙情,只是叫松儿去了两趟,说父亲突发急病,这些天都去不了,嘱她一定保重,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容若那天横下心来,亲口和父亲保证,要按父亲的意愿行事,如此便意味着要和沈宛钗分镜离,置她们母子于不顾。。。。。稍一思及至此,便觉痛苦难当,心灰意冷。转念又想,也许天意本就如此,自己当初不该和她相识,更不该偷偷娶她,如今真的要负她一生了。左思右想,无法可解,就此将自己封闭起来,每日里一心一意照顾父亲,伏望他尽快好起来,以赎自己的罪孽。
七八天之后,明珠的病情方才有了起色,容若却已是面貌清减,身心俱疲,和生了大病一般。明珠夫妇见了,大是不忍,担心着他的身体,颜氏更是在心里暗暗为夫君叫屈。奈何父亲患病,为人子者贴身服侍,捧汤进药,乃天经地义之事,揆叙揆方年幼不懂事,当不得帮手,两个媳妇和女儿伺候起来多有不便,除了佟姨娘能替换一下,只能是长子一力承担了。
那一日夜已深了,明珠睡梦中忽然醒来,睁眼见容若靠坐在床前,一动不动,似在想着心事,灯下一瞧,面容更觉憔悴,不由得怜子心切,心生懊悔。想自那天早上,他跪求自己原谅,承诺和沈氏分开,便难得再见他一丝笑容,人也越发憔悴,堪堪已是力不能支,自己何尝不知他的心思,只怕如此煎熬下去,自己的身体好转,他又要大病一场。想到此,心里微微一动,便欲坐起身。
容若见父亲醒来,忙过来为父亲垫好靠枕,扶他坐起来,又问父亲是否喝水,明珠摇头,说道,“你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容若迟疑一刻,重又坐在父亲床前,明珠道,“你夜里也抽空睡一会儿,这么一夜一夜的陪着我,不要把自己累垮了,叫我于心何安。”容若安慰道,“父亲不必担心我,只管静静的调养,儿子身体无碍,父亲身体大安了,儿子才稍可心安。”
明珠盯着爱子瞧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这些天照顾我,什么都顾不上,白天有佟姨娘她们看顾,你明日抽空也去外面走走,照看照看。。。。。”明珠并未直言,容若还是惊诧不已,明白父亲话中隐含之意,父亲怎么会一夜之间,改变了心意?
明珠见容若低头不语,长长叹口气,道,“你是我嫡亲的孩子,你心里怎么想,我岂能不知?我这些天一直在琢磨,自问是否对你太狠了。让你干出如此绝情的事,我于心不忍,你也难以做到。。。。。”
容若闻言,深吸口气,把心一横,毅然道,“父亲大人是信不过我么?儿子说过的话,自然决不失言。儿子怎么想并不重要,只要父亲大人觉得对的事,儿子照做就是,并无怨言。”明珠道,“你说的这些不过是气话,口不应心。从小到大,你都是极有主张的人,我说的话,做的事,你也未必都赞同,我心里明白的很,何苦自欺欺人。”
容若脸色微红,低头回道,“是儿子不孝。”明珠道,“你不必自责,实为天性使然。你我虽为父子,到底是性情不同的两个人,你的为人,我多少也知道一些,无须让你按我的意愿行事,我不过提点着你,以防你落入别人的陷阱,毕竟宦途险恶,你也深有体会。之前那件事,”说到此,明珠停顿下来,容若抬头看着父亲,明珠接着说道,“之前那件事,我也懒得再管,既然你和她在一起,难得欢愉,我们做父母的又何必苦苦为难,至于坊间议论,就随它去,想来也不至于怎样,只是你也必得谨慎,不可过于张扬,毕竟对我们家,对你的名声不利。。。。。”
容若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眼前有些模糊起来,心中百感交集,一时未知是喜是忧。想父亲大人毕竟还是知我懂我,为我着想,自己一度对父亲颇有怨言,又口出狂言,顶撞父亲,想来可谓不孝之甚,有何颜面受此宽厚?默念至此,悔恨不尽,语带哽咽的对父亲说道,“父亲大人如此体谅,儿子感激不尽,铭于五内。只是。。。。。那件事,父亲此时尚在病中,儿子日夜焦心,无暇他顾,俟父亲病愈,才有精力考虑自己的事情。”
明珠听罢,点点头道,“也好,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你母亲心疼你,也不想过于紧逼不放。我和你母亲一样,总是望你真正开心起来,自从。。。。丁巳年以来,你就一直抑郁不欢,我们最为忧心的,便是你的身体,除此之外,大事可小,小事可无,皆不足道也。”明珠定定看着容若,目光柔和,眼中分明透着关切慈爱。
容若少见父亲如此眼神,也甚少听闻父亲如是话语,一时大受触动,默默望着父亲,竟不知如何作答。突然发现,父亲这次大病,眼角唇边竟又新添许多皱纹,虽然众人眼中,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辅,可容若深知,父亲已是不堪重荷,竭力在支撑罢了。
有些话,容若一直想和父亲说,往日不便出口,今夜正可以和父亲讲,心里踌躇一刻,开口说道,“儿子最大的心愿,也是望父亲平平安安,少些操劳。父亲也是年近五十的人,有些事,亦要看透些。朝中政事,是非曲直,非一人所能挽回,不值得为此耗尽心血,劳心劳力。朝堂之上,更是涉险之地,荆棘遍布,虎视眈眈,有时候,做的事越多,干系越大,也就越发深不可测,未知是吉是凶。。。。。”
明珠静静听容若说完,深深叹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愿我如此奔忙,心中每有临履之忧,我也是身在其位,身不由己。我出官为仕,已三十余年,又荷圣恩隆渥,位冠百僚,我也只能尽我所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此心即可质诸鬼神,惟望不给后世留下骂名而已。朝中政事,诡异变幻,多有反覆,你不必牵涉其中,也毋需为此忧心忡忡。”
明珠一席话,并未让容若放松心神,反更是忧形于色,明珠淡淡一笑,“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死生祸福,天所定也,君所命也。这些年宦海沉浮,大风大浪我也经的多了,尽可等闲视之,既然把官职做到这个位置,早已是无所畏惧了。你熟读史书,也多少知道其中奥妙所在。倒是你,前番告诫你的,务必谨记在心,我父子同朝为官,深得圣恩,既引人注目,又遭人忌恨,你当恪守官箴,不可以性傲居心,一言一行,要慎之又慎。”
容若低头沉思不语,明珠说了半天话,精神不济,忽然胸口有些憋闷,咳喘大作。容若忙俯下身,为他轻轻摩抚着,心中好生难受,恳求道,“夜已深了,父亲不可如此劳神,还是歇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父亲教诲之言,儿子时刻在心,父亲尽管安心养病。”
明珠微微点头,依言躺下,怎奈病体劳乏,睡下后仍是一阵阵喘嗽不止,容若便坐在床沿儿上,手中带着三四分力度为父亲按摩,这是宝廷教他的推拿术,之前出巡塞外,他偶然受寒,咳嗽甚剧,宝廷即用此术为他止咳,居然十分有效。容若用力按摩了一会,明珠即觉后背微微发热,经络疏通,感觉甚是畅快,渐渐止了咳喘,安然入眠。
容若见父亲已经睡熟,放下心来,想自己王命在身,日夜值宿,南北驱驰,抛家别舍,多年来未尽人子之责,此番床前侍疾,与父亲朝夕相伴,才算稍尽孝心。父亲也难得如今日这般,与自己坦诚相待,一改往日的霸道强硬,让人且惊且愧。自己日后当花更多的时间陪伴父母,依附膝下,共叙天伦。毕竟人生无常,世事难料,父母年岁已长,若真的有何意外之变,自己岂不是要痛死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