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斋随笔说通鉴》系列笔记之八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刺客聂政的惊鸿一瞬与身后之名
聂政，这绝对是一个可以让人仰望的名字。他低调内敛，品行端正，忠孝双全，武功卓绝。在我眼里，他是历代刺客当中最特别也是最让人感动的一个人物。
其实说起来，如同豫让象文人不象刺客一样，聂政也不象一个真正的刺客。因为一说起刺客，我们总能想起什么鱼腹藏剑、图穷匕现之类的手段，这才叫刺，有偷袭的意思。就连现代网络游戏中的刺客职业技能，名字都叫做“背刺”，意思是从后面出手刺杀，是专门阴人的。
而聂政，我认为更称得上是一位侠客，直面强敌，仗剑而入，千里不留行，十步杀一人，当真如白虹贯日，气壮山河。
《资治通鉴》惜字如金，即使写这段精彩的故事也只有小小的一段，因为涉及到一些具体细节以及时间争议，所以这个故事里我还要引用到《史记》、《战国策》里的一些记载，尽量让这段往事丰满、鲜活起来，为这个令人景仰的侠客多添几分笔墨。
（一）
《史记刺客列传》载：“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聂政是魏国人，家乡是轵县深井里，这个深井里是地名，不是说人家没房子，只能住在井里。他从哪里学的武艺不知道，但应该很早就学会了，他年轻时就因为在本国杀了人，与母亲和姐姐躲避仇家来到齐国，以杀猪屠狗为业。
世间常有“**************”之说，如此看来，还真是斯言不虚。
再介绍一下这场刺杀事件的幕后主使人。在春秋战国的某一段特定时期，诸侯纷争，天下大乱，由于每个政权内部都不是足够稳固，势力也不是足够强大，所以一旦君主死亡，国内不可避免的就会发生剧烈的政变和****。所以这个时期死士和刺客也就出现的比较多，一些诸侯、权臣也都喜欢收留、收买和培养这些人，以备不时之需。
这次的收买人叫严仲子（严遂？字仲子？），生卒年不详，原本是韩国的大臣，他之所以能在历史上留名，我翻了几本史书，反复看来看去都是因为聂政的缘故。《资治通鉴》和《史记》里介绍的事由很简单，“侠累与濮阳严仲子有恶”，就是这小子在韩国任职期间，与韩相侠累有仇，所以一直想找人干掉侠累。
在这方面，《战国策》里说的比较细，《战国策.韩傀相韩》中介绍：“韩傀相韩，严遂重于君，二人相害也。严遂政议直指，举韩傀之过。韩傀以之叱之于朝。严遂拔剑趋之，以救解。于是严遂惧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韩傀者。”韩傀（字侠累？）在韩国为相，而严遂在韩国当大臣，非常被韩国的国君所看中，这两人大概是因为争宠吧，反正平时就闹的挺不乐呵，彼此仇视。有一天俩人儿在朝堂上吵起来了，韩傀官比严遂大嘛，就当着大伙儿的面给严遂一通臭骂，搞的他挺下不来台。这严遂也不是省油的灯，仗着韩王宠幸，好家伙抄起宝剑就要和韩傀火并，差点闹出人命来，不过好在边上人多，大伙儿一起拉架，总算劝住了。然后……然后这事就没事儿了。
说到这儿我就不明白了，这韩王是木头还是猪头？两个大臣当廷持械斗殴这么大的事儿，他既不制止也不化解，就这么算了？
别看严遂在朝堂上闹的挺欢，事后一想也害怕了，为啥？人家韩傀是国相啊，据说还是韩王的叔叔，就算自己被韩王宠幸，但也架不住人家势力大呀。思来想去，还是跑吧，严遂当夜逃出韩国，开始了他的流亡生涯。
也许在严仲子（严遂？）看来，自己只是和侠累（韩傀？）有仇，只要侠累死了，自己凭着和韩王的老感情，大概还能回去混日子，于是，他就满世界的找高手刺客什么的，酝酿着他的刺杀计划。
后来，他辗转来到齐国，听别人说起聂政是个勇士，便折节下交，死皮赖脸地跟人交朋友。他在官场浸淫多年，自然懂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抓不住流氓”的道理，于是在那年聂政母亲过生日的时候，狠狠心拿出一百镒黄金为其祝寿.
要知道那时候二十两为一镒，一百镒就是两千两黄金，出手不可谓不狠，这就是准备一家伙用钱把人家聂政砸他个两肋插刀、肝脑涂地。
聂政这个人虽然混迹在市井之中，但却是个心里极为有数的人，他知道严仲子如此厚待他必有所求，而这个有所求只怕就要以命来回报。古人说，其实就是上个刺客豫让说的：“士为知己者死”，自己死倒没什么，侠客一途，无非也就是求个“身死名留”。但现在老母在堂，为人子女不能尽孝，非大丈夫所为也。因此，他果断拒绝了严仲子的收买。
《史记》记载，聂政见严仲子拿了这么多钱，就说：“臣幸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音翠，汗毛）以养亲。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我很高兴我老娘还活着，家里虽然有点儿穷，但我客居之下以屠狗为业，赚的钱也够早晚买一点儿好吃的奉养老母亲了，现在供养也算充足，可不敢接受您的厚赠。
严仲子听他这么说，连忙拉着他到一边没人儿的地方，说：“臣有仇，而行游诸侯众矣；然至齐，窃闻足下义甚高，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得以交足下之驩，岂敢以有求望邪！”我因为躲避仇家，周游了许多国家。到了齐国之后听说你老兄是个非常讲义气的人，所以送上这点儿小钱钱，就当给老母亲买点不象样的礼物了，其实也就是要跟您交个朋友，没有啥别的要求和指望，您放心吧！
这严仲子是严重的口是心非。
聂政明白他的意思，说：“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我之所以肯自降身份在市场上杀猪卖狗，就是想让老母亲平平安安的，现在我的老母亲还活着，我还不能为别人的事业献身，抱歉了，白白。
严仲子还执意相送，但聂政始终不肯接受，严仲子无奈，只好悻悻离去。
过了不知多久吧，聂政的母亲去世了。《通鉴》中说，仲子乃使政刺侠累。
太简单了，看看《史记》是这样讲的：“聂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聂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已者用。”聂政此人十分孝顺，他为母守孝三年期满，除去丧服，才对身边的人说：我聂政一介屠狗之辈，严仲子以卿相之身不远千里与我结交，我虽不受其百金之礼，但早已把他知己相待，如今母亲已享尽天年，我也该去报答严仲子了。
断拒百金，不为利动，却感其恩义而舍身相报，这聂政真是心如秋水，恩怨分明。
聂政找到严仲子，问起刺杀对象，严仲子告诉他：“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我的仇人是韩国的国相侠累，这家伙官儿大，还是韩王的叔叔，家里守卫相当严密，我派人去刺杀过但没成功。那样儿，这回我多准备点人马给你当帮手儿，咱争取一次把他干掉。
聂政摇了摇头，说：“韩与之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失则语泄，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雠，岂不怡哉！”算了吧。韩国和卫国之间没多远，如今要去刺杀人家的总理，这总理和国家元首还有点亲戚关系，这种情况下千万不能人多。人一多嘴就杂，嘴一杂就容易走漏消息，消息走漏那就等于你仲子与整个韩国的人结了仇，这不是自己找不自在吗？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其实在我理解，聂政是个有真本领的人，有大本领的人，根本就不需要别人打下手。不象后来的荆柯，又是耍赖不想去，又是要找帮手儿带秦舞阳，又要等哥们朋友一块帮忙的，最后失败了还给自己找了一堆借口，说这个能力不行，那个朋友没到，打算生擒活捉什么的，非是英雄好汉行径。
阳春三月，柳绿花红，聂政君麻鞋青衫，一人一剑，只身来到韩国。
行刺这一天，侠累正在府中端坐，在他的身边，遍布着铁甲卫士，刀戟林立，金铁交光，防卫森严。
“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的出现，就如同我们在武侠小说里看到的那样，没有偷袭，没有闪躲，没有计谋，没有叫骂，没有调虎离山，没有引蛇出洞，他就象闲庭信步一样，从前门仗剑而入，直接杀了进去。十步一人，血溅阶前，略无凝滞，直到把侠累刺倒在地，一众卫士都似乎没有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依我看，如果聂政此时想要杀出重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在史书中记载，“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聂政刺死侠累后，又仗剑杀死府中卫士数十人，其卓绝武功，实在是难以想象，可谓是古今第一刺客了。但是他没有走，也许他已经报了必死之心，但将一死酬知己吧。
在杀了几十人后，“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他自己划破自己的面皮，挖出双眼，割出肚肠而死。
惊鸿一瞬，荡气回肠，死不留名，惨烈至极。李白在《侠客行》中写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简直就是聂政的真实写照。
聂政死后，由于他自己毁容，形象已无法辩认，所以韩国当局只能将其尸体暴于都城阳翟街头，并悬赏查找他的身份，但始终没有人能够说得清。
直到聂政的姐姐聂嫈在齐国听说此事，知道这一定是自己弟弟所作所为，于是前往韩国相认。
她在阳翟街市上抱尸大哭，对众人说：“是轵深井里聂政也！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妾奈何畏殁（同没）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这是我弟弟轵地深井里的聂政啊，他因为我还活在世间，怕行刺一事连累于我，才自毁面容让别人认不出他来。可是我怎么能够因为惧怕杀身之祸，就假装不知道，最终埋没我弟弟的英名呢？
说完这些话，她也毅然决然的自尽于聂政身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