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一笔写完,他才放下笔,像往常一般对我轻笑问道:“这幅字可还好?”
我装作颇为用心地看着那字,几欲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悲伤。这字苍劲有力,却少了原作中独有的沧桑落寞,多了一份霸气。他不是毓楝太子,并没有流离之苦,他是鈭谦,夺了毓楝太子皇位之人的儿子。
“事情办的不错。”见我沉吟不语,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永王府无妄大火,市井传言是因永王不务正业,风流过度导致天老爷出手加以惩治,于是一场风波在经过月余的谈论后变得如尘埃般细小。因永王出殡那日,鈭谦亲自扶柩出城,不少来送永王最后一程的女子们都远远地见到今上的风姿,如今随着鈭斋的消失,京畿内的少女们将话题纷纷转移到了鈭谦的身上。纵使他有后宫三千,他亦拥有天下间最大的权力,攀上他便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
人的逝去如同流沙一般,悄无声息地就无影无踪,留恋他的只有那些永远铭记他的人而已。
我将食堂慢慢地打开,盛出一勺的汤水,先搁在自己嘴边尝了。
“那场大火……”我别开双眼,将整碗汤都端了出来,放在他的手边。“来得可真巧。”
他脸色未加停顿,亦不见惊讶,就着手边喝着汤。
已经不必再确认什么了,鈭斋喝下的那壶酒必定是下了毒,尔后那场大火是他仍旧放不下心,而鈭斋故意将我支开只是不愿意让我遭受城鱼之殃。
他将空的碗还给我,淡淡地应道:“那是天谴。”
真的是天谴,是天子之谴而已。
我默然地将碗收回食盒里,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平萱,朕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未被放好的碗跌跌撞撞地落在食盒内,我错愕地停住手,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他眼眸中一闪而逝的悲哀只寻到了尾巴,瞬间恢复了平静,依旧淡淡的口吻。“大火之前你的所作所为,朕都清楚。”
他都清楚,我凄凉地笑了起来,他怎么会不清楚。
“平萱,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现在起只有朕和你两个人。你将过去都忘记把,朕亦不会追究从前的种种。朕只想能有你陪在朕的身边,这个天下间最大的位置其实很冷。”
果然是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吗?从前他巴不得我离他远远的,而如今又为何非要将我和他绑在一起?他只顾着他在那个位置上坐着寒冷,为何不去想想我是不是更冷?
我将头埋在他的颈项间,亲柔的丝缎却刺痛了脸颊。“陛下莫要忘记你许下的誓言。”
我如今只剩下那个虚位了。
我的心如同废弃的永王府,只挂着匾额,里面却是一片荒芜。
“娘娘。”清云从下层缓缓地走到上层而来,我今日本未带她出来,怎的有急事竟到花船上来找我。
“何事?”我拂开清雨,缓缓起身。
“颜将军来了,在岸边等您。”
颜敬亭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到锦华殿来,照例说锦华殿是后宫之地,外臣不得进出,他竟然到了锦华殿。
我撩了袍子,随意挽弄下发丝,清雨递过铜镜瞧瞧,妆容犹在才嘱咐清云下楼吩咐开船。
我的人生本就是一片浮萍,随波逐流,以为只要努力就会有港湾愿意让我停留,而我飘摇二十余载,却经不住水流的潺急。
所以我甚爱在花船上歇息,任意它在湖中心,随着水波荡来荡去,远离岸边,远离烦忧。
鈭谦并没有失言,但立后之事仍旧这么拖着,眼下就快过了夏季,左相的位置也一直悬空,没人能猜透他的想法。后宫的大权却仍在我手里,只因他对我的宠爱有增无减,来锦华殿的次数亦是多出从前,好像世界真的只剩下我和他俩人。
就算安淑仪位份在我之上,见到我亦得再唤一声“姐姐”,而鈭谦默许这样的情况存在无疑是给所有人提的一个醒儿,我仍旧是宫里最尊贵的女人。
午夜梦回醒转之际,每每看见他熟睡的容颜,我总抑制不住想要他的命。
然而我必须忍耐下去,没有完全的把握,我不能冒险,因为我现在的一切都是鈭斋的血铺就的。
我会等下去的,终究有那么一天,我会让他也尝尝生不如死的味道,让他也知道必须亲手杀了心爱之人的滋味。
船缓缓地靠岸,我在剑婴的搀扶下慢慢地上岸,颜敬亭果然早就候在一旁。他调任到京畿后便很少穿着铠甲出现,而这般炎热的天气他竟然穿得甚为隆重。
“将军这是?”待在岸上站定,我便挥挥手,清雨等人知趣地退到远处等候。
颜敬亭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如死水一般的绝望。
多日不见,他竟然如斯憔悴。
“将军你……”
“将军……”
他抬起头,漫步在岸边,翠绿的柳枝拂过厚重的铠甲,似乎在安抚着他绝望中透出的莫名哀伤。
“你这是……”我问得断断续续,只因害怕心中的预感真的实现。失去鈭斋,我在朝内已经少了一个潜在的靠山,而如今能帮我达成心愿的只有颜敬亭。那个心愿搀着鈭斋的血,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它破灭。
听闻我的声音,他站定在一旁,朝我笑得云淡风轻。“他果然没看错人,若论这世间上还有谁能配得上他,便只有你了。”
“他?他是谁?”我狐疑地看着他,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向远处的宫人们。他的口吻显得尤为熟稔,难道是鈭谦?他的主子不就是鈭谦吗?与我也不过是互相得利而已。
“娘娘是敬亭的主母,他自然是敬亭的主子。”他的目光看向隔着镜湖的远处宫殿。
“哼!”他看向的地方分明就是龙乾殿,我不由得心中冷笑,这世上我是配得上他,但他配不上我,我身边的位置只会为鈭斋留着。“那样的人也值得你真心效力?”
他被我的话语错愕住,怔怔地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被柳枝送出来,久久回荡在镜湖之上。
“你笑什么!”我怒视着他,他的笑声最后隐隐含着凄凉。
“我笑什么!”他看向我,双眼通红,声音却低沉下去。“我笑什么!我笑你竟然今日都不知晓真相!”
“真相?”他对我说着真相,我所不知道的真相,会是什么?心中既恐惧又充满来了疑惑,充满了好奇。
“你以为能让我颜敬亭效忠的会是谁?是那位?”他轻蔑地看向龙乾殿,进而又凑在我的耳边,显得极为暧昧地说道:“你以为我会效忠一个将怀有自己身孕的女人送给别人?我颜敬亭饮血沙场数载,即便生来喜爱女色也不至于破落到那种地步!”
不是鈭谦,就只有……鈭斋。我忽而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声音颤抖不已:“你是说……是说……他……”
“当然是他!”他小退半步,脸色逐渐恢复平静。“娘娘大概不知,我颜家从前便是毓楝太子的家臣,毓楝太子遭人诬陷被高祖流放后,颜家因势小只被剥去官爵。德睿皇后当政后复用颜家,才不至于使得颜家满门忠烈名声没落。德睿皇后生前要颜家永远守护永王一脉,我情知先帝不容得后党,今上也不会放过殿下,于是装作好色远离京畿,只待殿下一声令下,我便大军挥至京畿!完成我辈大业,为毓楝太子讨回被窃夺的天下,为助殿下重登九五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