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林还是找到了房翠芬的家。她家的门口有丛樱桃树。树是老树了,皲裂的枝皮在雨天格外油亮,素白花朵亦没了晴日里的皱巴,水淋淋的丰腴着。有只细腰大马蜂在枝桠间“嗡嘤”着乱飞,金翅将细碎的雨水打得四处迸溅。还有两只肥硕的芦花鸡,在樱树下刨着团松软的稻糠。他将三轮车倚了墙旮旯,犹豫着敲了敲铁门,便听到有人哑着嗓子喊,谁呀?谁呀?!接下去是响亮的打嗝声。张宝林知道这更没错了。房翠芬有个怪癖,那就是每隔三两分钟,便会习惯性地打个悠长、嘹亮的饱嗝,几米开外俱能听到。张宝林就慌着嗓门喏喏道,是我啊,是我啊,我是张大傻……房翠芬开了门,枯黄的头发用黑发卡纨在脑后,边系裤子边啐着浓痰,一双浮肿的眼泡让她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后来她抠着眼屎说,原来是张大傻啊,你这么早来干啥?你还没去捡垃圾?张宝林吱唔着说,捡垃圾不着急…..我有个着急的事,倒是想跟你说上一说。
他哆嗦着从裤兜里掏出盒精装“北戴河”,半天拽出两支,一支自己叼了,另一支慌忙着递给房翠芬。房翠芬接过去,仔细看了看牌子,顺势塞进宽阔猩红的嘴巴。张宝林就急急地蹭了根火柴替她点着。房翠芬鼻孔里喷出的乳色浓烟,很快在凌乱的雨滴中消散开去。张大傻,你能有什么狗屁事?嗯?说吧。
张宝林“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能有什么正经事呢……”
房翠芬拿眼睛觑着他。房翠芬除了爱打嗝,除了爱抽烟,还长了一双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的桃花眼。张宝林就讪讪地说:“王一等……两天没吃饭了。”
房翠芬“咯咯”地笑了两声,将烟掐了,用脚捻得粉碎,这才说:“他绝食跟我有啥关系?我不是他妈,也不是他老婆。”
张宝林就不晓得说什么好了。房翠芬虚掩着门转身走开,片刻抱出盆绿萝出来,塞张宝林怀里,说,张大傻啊,这盆花快死了,送你吧,你不是最喜欢养花弄草的吗?张宝林就把花小心着搬进三轮车。房翠芬就又说话了。她说话的声音很温和,仿佛她不是说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听,而是说给自己的孩子听。她说:“我的命够贱了,我怎么还能找个比我的命还贱的人呢?”
她的话倒是没错。王一等命不好。他以前在粮站当会计,下岗后在新华书店看仓库。他老婆几年前得了抑郁症,上吊死了。他儿子上高三,去年春天,突然也疯了,就住在桃源镇上的精神病医院。王一等还酗酒,他终日穿着中山装和金猴皮鞋,可他的酒糟鼻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个马戏团的小丑。
“我还要睡个回笼觉呢,”房翠芬打了个隔,又打了个哈欠,将门关了。
张宝林佝偻着腰,推着三轮车缓缓地走。车里堆着从垃圾箱里捡来的烂水果、废电池和易拉罐。如若运气好,还能捡到剩了半瓶的白酒,或者一两棵根茎腐烂的植物。张宝林喜欢白酒,张宝林更喜欢植物,不管这植物开不开花他都喜欢。他通常把它们拉回家,一棵棵种在庭院里。大多数能活下来,叶子繁密油亮,夏天的时候,叶子的汗毛上面满是露水,根须下是蝉褪的黄壳,还有细腿的小绿螳螂,在枝间匆忙着蹿跑。
王一等其实就住在房翠芬家那条胡同的对面。他住在新华书店的一间破库房里。库房又暗又潮,墙壁上除了爬着忧伤的壁虎,还粘贴着几张奖状。这奖状是十几年前的,毛边破了,字迹也模糊难辨。他没掌灯,他好像正在倾听着雨打屋檐的“滴答”声。张宝林留意到前一日的饭碗尚堆在简陋的灶台上,一群黑头苍蝇在上面舔来舔去。张宝林叹了口气,把饭盒递给王一等。王一等直挺挺地卧在床上看也没看地接了,随手放在褥子上。张宝林又掏出叠皱巴巴的零钱,就着吐沫星子数了,总共是六十块零两毛,擩王一等手心里,王一等的瞳孔方才亮了一亮。
张宝林说:“一等啊一等,听哥的话,先把小米粥喝了吧。”
张宝林还说:“妈活着时常念叨,早饭淡而早,午饭厚而饱,若能常如此,无病直到老。”
张宝林又说:“我待会去扔钢镚,你去不去?今天老段肯定要来的。”
张宝林就不说了。他再不会说旁的话了。张宝林哑了,王一等这才道:“张大傻,你说,房翠芬她有什么好?”他坐了起来,不停地用手挠着胸脯,他胸脯上全是被蚊子叮咬的暗包,不时渗出残黄的汁水,“张大傻,她凭啥看不上我?脸蔫得像萝卜干,眼角一水的褶子,手上还全是老年斑。”
张宝林说:“老话说的好,牙不剔不稀,耳不掏不聋,鼻不抠不破,眼不揉不红。你别老想她了。哥再给你找个好的。天下寡妇多的是。你先把小米粥喝了。”
王一等说:“我活腻歪了。哪天我光着屁股,蹲到大街上去要饭。张大傻你说,人活着有什么劲呢?嗯?有什么劲?”
张宝林说:“这是去年的新米呢……早起熬了个把钟头。你听不到米的……香气么?”“听”就是闻的意思,在桃源镇,人们总是把“闻一闻”换作“听一听”来用,也许在他们看来,耳朵是比鼻子更灵敏的嗅觉器官。
王一等不屑地说:“我从来都听不到植物的香味。我有鼻炎。”
张宝林诺诺着说:“我也有鼻炎,可我就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