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洗手间她又接到条短信:“男人嫖娼后,小弟弟蔫蔫地垂下,小姐嘲笑道,刚才不是硬挺挺的直往前冲吗,怎么这么快就蔫了?男人说,它不是蔫了,它正低着头看短信呢。”
信息是许先生发过来的。他们不常见面,他们甚至谈不上熟悉,除了彼此的身体有接触,他们的关系,也只是避孕套里的体液和避孕套外的体液:永远隔着层薄膜。或者许先生天生是个“自来熟”,以为有了第一腿、第二腿,有了彼此的进入和被进入,两个人的感情就有了共通的甬道?结识许先生纯属偶然,离婚后有段时间,艾娅迷上了网络聊天。许先生就是她在网络交友中心认识的,从第一次见面到第一次上床,他们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许先生面色红润,大耳垂肩,怎么看怎么像个貌似憨厚的乡镇干部。他的衣服也说明了这点:西服袖口的商标永远不会剪掉,黑裤子永远跟白袜子配一起,白衬衣的领子油腻腻的。那次做爱,当他褪掉内裤时,艾娅惊奇地发现,他穿着条色彩鲜艳的花内裤,而这种内裤,除非家里人缝制,商场里是永远买不到的。
王小峰就不同。王小峰有洁癖。作为一名解剖尸体的法医,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脱下那身警服,用香皂不停地搓手。有时候艾娅想,在王小峰心目中,他那双粘染了死者气味的手,远比她还要重要。可是,这样一个有洁癖的人,怎么会爱上一个酒店的坐台小姐?
有些事艾娅搞不懂,比如她就不明白,许先生为何老给她发黄段子?也许,许先生本来就以为她是个小姐?这多么可笑,他永远不会知道,艾娅会在家不错的私企任职,而且是个业绩和口碑都不错的部门经理。
艾娅快速删除了那条短信,她再次坚定了信心:中午陪王叔一起吃顿便餐。下了决心后她给许先生电话,她说,她母亲有病了,她现在必须立即赶到医院陪床,老太太病得很重。许先生倒没说什么,沉吟了会,说,要是钱不够,你就给我电话!艾娅说,钱的方面你就不用费心,我手头很宽裕,况且还有我哥我姐他们,谢谢你的好意!
许先生没挂电话,停了会说,我其实很想你的!真的,我一听到你声音,下面就硬了。
许先生的话很质朴,也很直接,却说得艾娅眼睛有些潮。许先生能折腾,但知道疼惜人。有次,他开车把她拉到他们家具厂的仓库。他把一条毛毯仔细地铺在那些散发着树木清香的木屑上,再用魁梧的有些发福的身体将她一次又一次覆盖。她盯着身体旁边的一台裁木机,听着男人粗重的近乎野蛮的呼吸声,想,她其实一点不爱他,她只是需要这么个温暖的肉体抱着她,贴着她,潜入她,让她多少感觉暖和点。
于是她只得安慰许先生说,医院的事情料理完之后,她利马叫他。她也很想他。许先生“嘿嘿”地笑了两声说,那我等你。办完事你可一定要通知我啊!我先跟哥们去吃饭了。刚才赌钱,我赢了他们两万块钱。他们非宰我一顿不可。
挂掉电话,艾娅走出书店。在书店门口买了串糖葫芦。她多少年没吃过糖葫芦了?或许也不是想吃糖葫芦,只是王叔的到来让她对这种童年的食品有了种莫名的食欲。糖葫芦很甜,她的牙齿却突然疼起来。在她捂着牙齿轻声呻吟时,她感到有人拽她,起初没在意,牙齿的疼让她的耳朵在刹那间变得迟钝。后来艾娅扭过头,然后,她看到了王甜甜。
“妈……”王甜甜在叫她。眼神有些羞怯。
艾娅鼻子酸了,可没哭,她知道离甜甜不远的地方,肯定站着王小峰和那个婊子。甜甜穿得很漂亮,脸洗得很洁净,辫子梳得也颇为光滑,只是瘦了,一张小尖脸让她的嘴巴显得格外硕大,看上去像条目光呆滞的鲇鱼。艾娅抱起甜甜,乳房紧紧地贴着女儿的胸脯,鼻子蹭着她的头发,舌头舔着她的头皮。她闻到股嗖味。他们把孩子打扮得很干净,可他们却不知道要经常给孩子洗澡。
艾娅已经半年没见过甜甜。从去年春天到今天春天,她只见过女儿三次。不是她不想见,而是王小峰不让她见。艾娅也知道不是王小峰的缘故,肯定是婆婆。对这个说话面孔生硬、满口脏话、骨骼粗大的东北女人,艾娅从进门第一天,便没有好感,或者说,她对这个三十岁就守寡的女人,一直抱着种敬畏心态。然而光有敬畏是不行的,毕业后王小峰有能力把艾娅留在大连,却没有能力改善两个女人的关系。艾娅对婆婆乖戾的行为总是难以忍受,比如,每个礼拜,王小峰必须陪婆婆睡三天。初时觉得可笑,后来觉得无奈,再后来就觉得无法忍受。吵架是经常的,她不能忍受婆婆抽烟、拉了帮子人整宿打麻将,婆婆似乎也不能容忍她闲时读读诗歌听听音乐,搂着王小峰在客厅里上段华尔兹……作为出名的孝子,王小峰一直站在他妈身边,当然,后来,又一直站孟芙蓉身边。
王小峰现在就在离她五六米远的地儿,貌似坦然地望着她。当他发现她也在望他时,把头扭向了旁边的孟芙蓉。孟芙蓉伸着细长脖子,冷漠地盯着她。这个婊子,千人上万人骑的婊子,艾娅狠狠地咬着牙齿,恨不得拿刀片割断她的喉咙。孟芙蓉以前在酒店出过台。在一起凶杀案中,穿着白大褂的王小峰认识了被当作犯罪嫌疑人的孟芙蓉……艾娅一直不明白,东北老女人何以能接受孟芙蓉?如此看来,这女人颇有几分手段,既然能在床上征服王小峰这样的洁癖患者,对付那个爱财如命的东北老女人也自会绰绰有余。
“妈!”甜甜说,“我昨天晚上梦到你了!我的梦真准啊!”
“你爸对你好吗?”
“……我以后做梦的时候,要天天梦到你!这样我就能总看到你。
“你奶奶还喜欢打麻将吗?”
“是啊,以前在咱们家打,现在跑别人家去打。我阿姨不让她在家打麻将。”甜甜竟然管孟芙蓉叫阿姨,“妈,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艾娅说不出话,哽咽着问:“告诉妈妈,你期中考试考了多少分?”
甜甜搂着她脖子:“数学82,语文79,”她摸摸艾娅的耳垂,她以前最喜欢摸艾娅的耳垂,“孟阿姨昨天掐我了,”她撸起袖口给艾娅看手腕,“她嫌我考得少。她让我下次每科都考90分。”
艾娅放下甜甜,径直朝王小峰走去。那个男人跟那个女人,一直盯着艾娅。王小峰似乎多少有些紧张,在艾娅朝他行进过程中,他一直挪动着碎步后移。他怕什么?艾娅想,他只怕他妈,他妈就是他的上帝。现在不管是王小峰还是他妈,都怕孟芙蓉了。孟芙蓉比上帝厉害。可是她不怕。
艾娅的手臂很有劲,当手指生硬地扇在孟芙蓉脸上时,孟芙蓉动也没动,她只冷冷地拿眼剜着艾娅。艾娅觉得如果不扇第二巴掌,真就是对不起孟芙蓉那张高傲的脸。当王小峰愤怒地抓住艾娅的胳膊咆哮“放开放开”时,艾娅的嘴唇拼命哆嗦着。
“你打我有什么用?”孟芙蓉捂着脸庞说,“有本事你抢回你丈夫。”
“……”
“以后你休想再见到你女儿。”王小峰将跑过来的甜甜扯到自己身边,“那笔钱,等我攒足了会付给你的!”
“你个畜生!”艾娅朝他吐了口痰。
孟芙蓉掏出卫生巾将王小峰脸上的痰擦掉,对艾娅说:“你这样自以为是的女人,找个民工最合适了。”
艾娅转身就走。已经有人围观,有人在指指点点。甜甜在她身后大声哭着喊“妈!妈!你带我去吃麦当劳吧!”艾娅头也没回。她一路小跑起来,不怎么合身的长裙让她的步伐琐碎而缓慢。她呼哧呼哧喘息着坐到一个街心花园的长椅上。手机响了。
“你妈怎么样了?”是许先生,“住院手续办好没?”
“没呢。”
“我真的想你了,”许先生的声音很温柔,“你吃饭了吗?”
“没……”
“老太太严重吗?你哭了?”
“没。我好好的。”
“别难受了。喇喇蛄活三春,蚊子飞一夏,蚰蜒跑半秋。猫虽然有九条命,也架不住吃包耗子药,个人有个人的命……”
艾娅不想再听别人噪舌。她只想安静着坐一会。挂了电话,她眯着眼晃着春天的阳光。她想,如果现在她就躺在夏威夷的海滩上晒太阳,该多么美啊……有个乞丐走过来,拿筷子敲打着盆钵,“大姐可怜可怜我吧。我都一天没吃饭了。”艾娅掏出枚硬币,想了想又放回皮包。没有谁能真正可怜谁,她想,又有谁可怜过我呢?她擦擦眼睛,掏出粉底补了补妆。就要见到王叔了。见到那个曾经在信笺里把她称作“清水芙蓉”的医生了。他还能把她认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