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在地上瘫坐了好久,泪水汗水还有吓出的尿浸湿了全身。他看着浑身鲜血的高老头抱着自己的孙子万念俱灰,看着折了胳膊的瘦高棍一直不断痛苦的呻吟。过了好久,他终于面无表情的爬了起来。
“我是个灾祸星,倒霉蛋,不要留在这儿再惹事端了。”书呆子空白的大脑闪过了这个念头,紧接着一声又一声的“废物”不断的在他耳边回响着。他用力的迈开自己的腿,不知道朝着哪个方向离开了这个是非地。
“废物”,“废物”。无论是城门口的守卫,还是救了高老头瘦高棍的长发男子,每个人说这句话的表情都在他眼前一边又一遍的浮现着。他不知道往哪儿走,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哐!”书呆子感觉到一震重击,似乎撞在了什么铁板上。
“你干什么!”一个士兵怒吼的声音把他拉回了世界。书呆子抬头一看,哎呀妈呀,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往后爬了好几步。黑压压的一片铁甲士兵,少说也有百来号人。刚才是自己发神,竟然一头撞在了一个士兵身上。唰唰唰,一瞬间,几只长戟一下子交叉着截了书呆子的退路,把他死死的定在了地上。
今天小命肯定没了。一股泪意又涌了上来,刚刚才几个军爷,这可是一整队正规士兵啊。“吾命休矣,吾命休矣。。”书呆子口中忍不住喃喃道。
“怎么回事?”一个骑马的军士赶了过来。
“统军使,不知道这贼人什么企图,刚他神晃晃的过来时,我们想他是个流民,少将军有命不得扰民,我们已经有意避让了,没想到他竟然一个踉跄直接撞我身上。”
“统军使,我看这厮就不是甚好人,只不着什么企图,直接抓起来吧。”一个性子急的士兵直说了句话,旁边几个士兵连声附和着。
统军使也是个果断主,“抓了,随队进城,等将军定夺时再听他申辩吧。”士兵们迅速的把书呆子绑了起来,推推嚷嚷的把他送到了队伍的最后,然后麻利的从辎重上拆下几个架子,搭了一个简易的囚车。书呆子从头到尾没有吭一句,已经吓得不行了。
说来奇怪,进了这牢笼,书生反而冷静了下来。抬头望了望队伍前面的旌幡,为右一面赤色大旗,上书汉字,代表火德汉室;为左一面黑色大旗,上书窦字,毫无疑问,这只队伍乃是少将军窦羽回京的亲卫队了。
窦家本是皇室外戚,窦羽的父亲乃是前朝大将军窦武,姐姐也是先帝的皇后。先帝无子,驾崩时皇后与大将军拥立了先帝的堂侄,也就是当今圣上。可不幸的是,当今圣上的母后何太后与窦家不合,于是重用宦官,窦家的势力渐渐微弱。直到某日大将军窦武因为一次重大变故在都亭自缢,窦皇后被软禁在冷宫中,震惊国内外。北匈奴王趁此机会大军压境,何太后与小皇帝没有办法,只能利用窦皇后这张牌调用窦羽领军。由于窦武是前任大将军,少将军的称呼也就被大家延续了下来。此次已是窦羽第六次征战北匈奴王,大胜归来。军队回城,朝廷要求必须鸣锣回避,窦羽不想扰民,避开主道,不想被神魂尽失的书呆子撞了个正着。
真是可笑,昨日自己想进城,被守卫无端拦下并各种羞辱打骂,今日发生这一堆的事,此时自己竟然坐着车大摇大摆的进了传说中的洛阳城。书生忍不住轻轻苦笑了两声。
随着窦家军进了城,书生也忍不住自己好奇的心理,四处打量这座城池。洛阳城四面区域划分正方,正中央是皇宫大内;西面临水无门,乃是达官贵人聚集之地,豪华庭院林立,富丽堂皇;寿旗被毁的南门接商贾进出的要道,建有贸易市场,酒舍歌楼,热闹熙攘;北面建有水门,主要用以防御,而京师北军的驻兵及训练场所都设定在此;东面是各外吏校尉的理事场所,东门以外便是书呆子住过一晚的乱坟岗、外城废墟。窦羽的部队班师,为不扰民,只带亲卫队从东门进城,避开百姓,安静而又有序的径直回府。这点书呆子心里是满意的,一则,自己被关在囚车里,少了被看到的百姓指指点点,读书人的耻辱;二则,这支军队确有些王师的样子,不错不错。想到这儿,心情竟然好了起来。
京城也无非楼多点嘛。书呆子觉得这座传说中的城池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震撼,开始无聊的打量着队伍最前面的几个人来。最抢眼的是一个北方外族模样的高大汉子,他骑了一匹看起来比别人老很多的驮马,但老马步伐稳健,每一步似乎都要踏起一丝尘土。和外族汉子对应位置的是最右边身披黑甲的青年将军,四个人中看上去最为年轻,行军的马背上左右各插着一盒比通常长了许多的箭支,背上的长盒子一定就是为箭支特殊定制的长弓了。中间两个年龄相差不大,左一个身穿白甲的,侧脸看五官白净但有着一丝疲惫,右边一个只束的轻甲便衣,留有一小撮胡须,坐着一匹四人中看着最为精神,神情泰然。书呆子琢磨着,“一般人看来,留须者肯定最像少将军窦羽,但我看不然。那长弓少年,意气勃发,应该少将中军重点培养的角色。那外族大汉,没穿甲胄,应该是近身护卫身份,那么他一定应该在窦羽的旁边。那留须者的马最为精神,应该是他的坐骑并没有参加直接的战斗,那么他应该是坐镇中军的军事角色。所以,那个白银铠甲的疲惫青年最应该是少将军窦羽了。”
到了窦府门前,众人下马,门口侍从向白甲将军行礼,接过手中的缰绳。“果然没错!”书呆子一得意,一张嘴竟然吼了出来。本来整只队伍就安静得可怕,这一说话,众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
“说什么呢你?”囚车旁的士兵被书呆子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吓了一跳,怒目瞪着他。书呆子这又慌了神,“我,我什么,也,也没说。”
统军使快步跑到四位领头人那儿说了几句,把之前的书呆子冲撞行军的事情说了一下,留须将军问了几句,然后摆了摆手,示意统军使把书呆子带到府里问话。几名士兵把书呆子从囚车上拖拽下来,半推半拉的弄进了府里。
进了将军府,书呆子被押进了大堂,跪在了堂下。堂首正中坐着卸下银甲的少将军,疲倦的脸色仍然露出着威严与英气,两鬓夹杂的白发让他看起来老了好几岁,但英俊的脸庞又让书呆子不禁觉得眼前这人仿佛是个少年将军。
“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为什么冲撞我军?”窦羽开口问道,沉稳的声音又增长了一分严肃。
书呆子此时是又惊又怕,但一路过来并没有被窦家军为难,又让他觉得落在窦羽的手里和之前的城门守军是不一样的。“我,我。。。”压力之下,虽没有早上那样又哭又尿,但也一句话说不出。
“松绑吧,再给他喝口水。”窦羽吩咐道,旁边的亲卫一脸疑惑,但还是照说去做。右手坐下的留须文将看出了亲卫心中的嘀咕,微微笑道,“此人身无长物,又不会武功,紧张之下话都说不清楚,这将军府里,还能有什么威胁么?”
书呆子急切的喝了一大碗水,精神恍惚了一天,没吃没喝,一碗几口下肚,然后长长的打了一个嗝。亲卫无语的看着眼前这个一身泥土,和着尿臭的穷酸倒霉蛋,“没噎死你。”一把夺过手中的碗。喝过了救命水,书呆子缓了一口气。“在下荆州嬴氏,单名诗,表字道阻,出自诗经‘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叫你交代事情,你瞎扯什么玄乎!”统军使一听就不耐烦了,连声喝住这“嬴大学士”。
“读书人安身立命,姓名受之父母,表字先生所赐,这乃头等大事,你们既然问我什么人,我当然要解释清楚,我可不是什么贼人。。”书呆子顶起嘴来仍然是一道一道的,昨天城门口的苦头这时候已经被他给忘了。
“你。。。”统军使乃是个武人,论吵架没法和书呆子比。“王成,先听他讲吧。”窦羽也被这个穷酸书生搞得有些无奈,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能示意让他继续说下去。
“七年前,荆州流寇作乱,好几个小城镇被扰得不得安宁,好不容易等来了官府镇压的官兵,可哪知道这官兵要吃要喝要女人,和贼寇没几个两样。你说这官兵怎么就跟贼寇差不多呢?如此下去,官盗民娼,天下还是什么天下。。。。”
“能不能讲重点,继续这样东扯西扯的,我都想一刀割了你舌头。”之前的长弓少年将军已经听得不耐烦了,顺着话把自己的佩剑扯了半截出来。嬴诗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敢不敢,我快点说,我快点说。刚说到哪儿了?”
噗!这句话一出,堂上的亲卫们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书呆子连他们在笑什么都搞不清楚,傻傻的望着大家。留须文将也坐不住了,起身捋了捋衣襟,走到嬴诗面前。“你这没头没绪的,这样,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可好?”
“好,好。”
“七年前流寇作乱,你父亲可是带着你举家迁到河北避难?”
“对呀,你这都知道。”嬴诗对留须者顿时好感倍增,聪明人和聪明人果然好交流。
“后来,河北三年旱灾蝗灾,你这次来京城可是又来避难了。”
嬴诗摇了摇头,“也不全是避难。去河北后没多久家父就过世,我孑身一人,无非时常帮人写个字,也饿不死。这几年收成越来越不好,好多自个儿家都吃不起饭了,哪还请得起人写字写信呢,我就想,京城这么大,人那么多,找个写字的活还不容易,于是就过来了。”
“京城里字画师傅那么多,就你那样你以为你找得到活。”长弓少年还是对嬴诗一脸的不屑。
“我便宜呀,我又不要钱,给个冷馒头,我都给你写。”
“哈哈哈哈,”留须者忍不住笑了出来,“看来你也不是很傻嘛。”嬴诗一脸茫然,他自己从来没思考过自己傻这个问题。留须者继续问道,“既然你是来京城找差事的,怎么又冲撞到我军回城了呢?”
“这个么。。。”嬴诗犹豫了下,想想早上发生的事情,要是说了自己肯定逃不了干系,“我走了一个月,终于走到了京城,可哪知道城门口的守卫看我衣服破烂,把我羞辱了一番不让我进城。我在外城破庙里住了一宿,没吃没喝,神情恍惚,一下子怎么就撞到你们了,我还以为我撞什么铁门了呢。”
“以你这一根筋的,这也说得过去。”留须者笑着说了一句,回头看了看堂上坐着的少将军。
“我看你也不是什么歹人,如今这天下日子不好过,今天的冲撞也就不计较了。放你走吧。”少将军起身说道。打了几个月的仗又是一路行军,年过而立的窦羽身上并没有军士们胜利凯旋的喜悦,毕竟,宫里的复杂程度远远比战场上还要可怕。好在今天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大事,多少还是松了口气。
嬴诗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身的尿骚味还是没去,自己这样子要找什么活恐怕不那么容易,总算这位窦将军大义,一点也没有为难他,这算是今天这个倒霉日中最幸运的事了。
“将军,城门校尉门外求见。”一名仆从跑进大堂禀报。
坏了。嬴诗想到。莫不是早上的事情败露,城门校尉要过来捉拿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