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很晴,云更一朵一朵的,不稀不稠地缀在瓦蓝瓦蓝的四空里,头顶上偶而有只孤独的雀子飞过,“啾、啾”地叫几声,四姨太和黑虫在陈三儿家新垦的田头,头耷拉着跪了下来。
黑虫和四姨太的尸首就挂在庄口的牌楼上,大风一来,晃悠一下,苍蝇就哄一声飞腾起来。
一日,麻花子和麦穗灰头土脸的打牌楼下过,抬头看了看两具荡来荡去的尸首,启了那干裂的嘴唇说,唉,人哪人。正被趴在牌楼底下纳凉的来旺听见。在来旺听来,话语中似有些个可怜宽恕的意味,来旺想,那不行啊,宽恕黑虫,就是与它来旺过不去呀,再说咋看咋感觉这两人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唉,这脑子,来旺想,人都说贵人多忘事,看来,贵狗也多忘事。
来旺在麻花子后面悄悄跟着,左转右转就来到了他们家门前,麻花子两人进去掩了门,他就趴在门口想。天都快黑了,竟然破天慌地第一次顾不得饿肚子。直到麦穗出来看到有只狗在门外,进去拿了块锅饼扔给它,它才想起来,这就是当初砸断它腿的那家人。哼哼
天气一暖和了,人就闹起来,转眼间到了六月,一场大雨下来,一开始砸得街上起土花,不一会儿功夫,土花就被冲成泥水,哗哗地叫着响顺着庄里大街小巷往外流。婆娘们忙着准备了大缸小盆,瓶瓶罐罐,拿到檐下接甜水。小孩子们撒着欢地在雨里蹿。二蛋光着腚,随同大一些的孩子们跟着来喜在雨里疯跑,下了小半日方停,雨一停,来喜就回了。该干啥干啥去,少不了都到地里转转,该追肥追肥,该排涝排涝。二蛋也光着腚,打算从陈三儿家门口转着回家去。正巧来旺蹲在门口看水流,看见二蛋过来,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麻溜地到了门外在呢地上去,“扑哧”坐一屁股泥,夹着尾巴嗷嗷地往里面跑。陈三儿看来旺往里面跑,就说,嗯?谁打你了。就一面往外走,一面伸着脖子往外打量,只看见二蛋光着腚,满手满身的泥往家走,心就说这孩子手怎么这么贱。
也该是麻花子倒楣,他丈母娘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了,来了就来了吧,偏又病了,往家送都没办法,麦穗就说,要不,去陈三儿家借马车吧?麻花子说,要借你借,他家是地主,何时瞧上过咱们穷苦人,虽然是庄里庄乡的,也没见哪个能到他们家借出过东西来。麦穗就不高兴了说,你合该是受苦的命,咱们就去借,借得来是好,借不来也不丢人。麻花子说,要去你去,死活我是不去。
麦穗子就使着气来找陈三儿借马车。陈三儿捏着嗓子,哟的一声,又翘起了兰花指。说,这不是婶子么,才天前看见你家二蛋了呢,孩子长得结实呢。麦穗就说明了来意,陈三儿说,噢,是了,这也真得用个车送送,这么着吧,来喜,你叫狗剩牵出小儿马来,喂饱了,呆会儿套了车,送到花子家,狗剩应了声,麦穗就千恩万谢地出来了。
这匹小儿马,还没出活儿,是个生瓜蛋子,要让他拉车,更是不行。不是没力气,是不听使唤。陈三儿的本意是难为难为麻花子,谁让他儿子拿泥打来旺呢。不成想酿成了大祸,让他也有了些许的后悔,庄里庄乡的,再说麻花子是个老实人,实在是没招他惹他。
麻花子看着麦穗一脸的傲气回家,又是欢气又是不服气。站在门口嘿嘿地笑着,说,真借来了,麦穗好不容易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说,你还是个男人呢!
见送过车马来,麻花子就抱了他丈母娘,麦穗子拿着床破褥子早铺在车厢里,麻花子把老人放下,大妮和二蛋就跳上了车,麻花子早瞅见这马不大识营生了,就大声喝斥两个孩子,下来,下来。大妮毕竟是女孩子,脸儿软,看她爹不高兴,就溜下来跑屋里去了,二蛋抱着他姥娘的腿,哭着喊着就不下来,麻花子就瞅麦穗,心说,还不把他拽下来?麦穗就上前,啪啪两巴掌,把个哭着喊着的孩子硬拖拉下来了。麻花子这才拉了缰绳,牵着马上了路。
过了石榴坡,麻花子看小儿马拉得不善,顺顺当当,就偏腿坐了上去,与丈母娘一边闲话着,一边由着儿马走路。
来旺悄没声地跟在后面,眼瞅着车上了坝子,这个坝子,在黄河的二河滩里,所谓二河滩,就是离河心稍远,不发很大的水难漫到的地方。坝子修在这里,自是给黄河上了二道保险的。不过这坝子稍高些,上面自是崎岖,比不得平地。
它心说,这个儿马子,怎不快的跑将起来,快将那麻花子摔死。无奈它怎样想,小儿马反倒平平稳稳地向前起来,更不似平日的孟浪。来旺又跟出了二里多路,眼巴巴地等不到动静,就横了心,跑着上去贴在马腿上就咬了一口。
这小儿马哪受得了这个惊吓,骇得一个蹶子尥起来多高,把个麻花子老丈母娘先是在车上掀了下来,麻花子趴在车前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儿马连踹带尥拖出去了,他丈母娘蹲在地上,眼瞅着马车翻到河滩里去了。
待多时,儿马挣脱了缰索,跑回家去,夏麻看见了,就说,咱家儿马不是借出去了,怎么在槽头吃开草了。陈三儿还不信,转到马棚里一看,不是咋的,再看没缰绳,心说不好。就赶紧让夏麻和浑虫去哨看。一会儿就把麻花子的丈母娘先驼回来了,说,麻花子让车轧了个几截,在河滩里撂着呢。陈三儿一惊,就让来喜去说与麦穗去。
麦穗死鬼死鬼的哭声象给来旺奏凯旋乐,来旺在门房门口,左转转,右转转,心下欢喜得直痒痒。太太看见了说,来喜,你看来旺是不是长了疯狗病了?这么躁!来喜瞅了来旺几眼说,打花子出事儿就这样。太太说,奇了怪了。通了人气儿么,通人气,人死了,也是伤心些个,它怎么就象过年似的。来旺一听不好,就赶紧趴在廊檐下,再也不转悠。太太看了它一气,摇摇头转回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