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有失态,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便将眼底的汹涌澎湃收了起来。他优雅的将茶盏轻落在桌上,仿佛方才的惊诧只是错觉。
表面上再冷静,但一开口,语气中努力克制着的紧张和惊喜还是出卖了他。
“她怎么样?”
第一个想到的问题,不是“她在哪”,不是“她说了什么”,也不是“她为何一直不曾出现”。
而是,她怎么样。
对一个人最牵挂的牵挂,大抵就是如此情愫。不论你人在何方,为何不与我联系,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仅此而已。
为了不失控,连城使劲的捏着袖口,指关节已有些发白。
蔺夫渠却淡淡的摇了摇头。
“信上只有一个‘蘅’字,但也能看的明白,她如今安然无恙。”
“这便够了。”连城眼底闪着如水的温柔,“这些年来,她吃苦了。”
“长姐当年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蔺家。夫渠没有长姐的气度和胆识,心中有愧。”清雅的女子垂下头,手指在袖中绞着。
“这蔺府上上下下,又有哪一个人能做到对她无愧无疚呢。”
夫渠抬起头,思量了片刻,道“父亲每到闲时,便会在浣竹苑摆一副棋局。长姐的气息,父亲怕是一刻也不曾忘记。”
连城闭了眼,心道一句我又何尝不是。
大约是谈到了沉重的话题,二人都沉默了下来,一时间气氛有些僵。
“她的信是送到何处的?”连城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问道。
“信是夹在青门引的密函中的。长姐不知如何交到了盏香的手中,我去栖凤楼的时候一并取回的。”
连隐蔽的虞盏香都能寻得到,不愧是蔺府嫡长女,手段巧妙,心思缜密。连城的嘴角不自觉的扬起了温柔的弧度。
“你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往后还是少往栖凤楼走动。”
“夫渠不在乎的。况且,盏香名气大,人又清傲,寻常人也见不到她。”夫渠颔首。
她知道兄长的劝告,是担心她的清誉受损,可既是为连城做事,她自然是无怨无悔的。
“就算虞美人她卖艺不卖身,却也冠着个‘妓’的名头,你打着学曲儿的幌子与她往来,久了也会令人起疑。日后栖凤楼你还是别去了。”
夫渠怔了一怔,随即明白了兄长的画外音,一双柔目中含了些不可置信与苦楚。
“兄长的意思是,盏香这条线,可以断了。”她是在询问,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
可盏香……毕竟算是她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这几年来又为青门引办了不少的事,现在无缘无故的,便要将她……
连城没说话,只是淡淡抿了口茶。
兄长的话,她一向视为不可违抗的命令,可就这样不管不问的,她又于心不忍。
“兄长一向待部下宽厚仁爱,不知此次盏香犯了何错?”
“你长姐即寻得着她这条线,便是有破绽。”
“可人皆有失,夫渠和小弟也都曾有过,这次也还望兄长能网开一面。”
连城放下手中的茶,看着她的眼道:“你长姐是何等聪慧,我倒不怕除她以外还有别人能寻得到。但她若只是想要报信,门路数不胜数,又何必要伪装成青门引的密函?”
夫渠眼中闪过几丝波动,随即明白了过来。
“长姐是在试探兄长的各路眼线,也是在提醒我们,何处有漏洞。”
“她一定发了不止一封。很快我们便能收到各处的反馈了。”
“长姐当真是一鸣惊人,就连报信这等小事都要利用到极致。”还有一句“也只有如此过人的长姐才配得上兄长”,她终究没有勇气说出口,只是默默的放在了心里。
“你们本是无需有这样的心机胆识的。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待在父母兄长的羽翼下,静静的做个柔弱女子便好。说到底,我还是害了你们姐妹二人。”
“兄长这是说的什么话,夫渠一介女子,能为兄长这般的人物分忧解难,已是此生无憾。更何况,若是像寻常女子一般,不问世事只待出嫁,对夫渠而言又何异于从一个牢笼进了另一个牢笼。”
“但你终究还是要嫁人的。”连城看着她。
夫渠垂下眼帘,眼神黯淡了下来。她当然知道,连城说的是她和北宫楠的婚事。
圣上一道旨赐了婚,她又如何能不嫁?
“阿楠是个好孩子。你们已经不小了,对此事他却只字不曾提。他想给你时间,但你也不能让他等太久。他不急,难道左丞相不急吗?”
北宫楠比他小不了几岁,但听他的口气倒像是人家的长辈,一口一个“孩子”的叫着。
“夫渠明白。只是想等长姐回来,也想再为兄长做些事。”
“就算回来,她也不可能已蔺府嫡长女的身份出现在人前。”
“哪怕只是看一眼我出嫁的样子,也是好的。”她缓缓道。
又是一阵沉默。
“雨停了,我也去趟浣竹苑。你好好休息。”他起身,她也从跪坐的姿势站了起来,向着兄长福了福身子。
“不用送了,你坐着吧。”
她嗯了一声,男子修长的身影映在她如水的明眸中,一点点远去。
她坐了下来,抚着手中的瓷盏,茶已经凉了。
等长姐回家,再替青门引办些事,不过都是借口。她说的都有些心虚,他又何尝不知道。
可心中那一方不大的位置已经被占满了,又如何能为她未来的夫婿腾出应有的空间?
楠哥哥待她好,她知道。可她不能带着一颗装着别人的心,偎在那个最爱她的人的怀里。
这样对她不公平,对楠哥哥更是不公平。
可如细水般汇聚成江海的感情,又岂是想收就收的住的?
浣竹苑。
蔺九霄正对着一盘看不出格局的残棋愣神。
堂堂护国大将军,沙场上叱咤风云,群臣前威风凛凛的蔺九霄,背地里却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细腻柔情。
“义父。”连城轻唤,将他出了窍的神思拉回了现实。
“连城?坐下吧。”
他将手中一颗把玩了许久的黑棋丢进了棋罐。那棋子在他温厚沧桑的大掌中呆的久了,已有了些温度。
“枫桥方才来过了?”连城问道。
“嗯。”很冷淡的一声,不知方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这父子俩,难道又怄气了?
“今日桃花宴上,连城见到了一个人。”
“嗯?”蔺九霄似乎不是很感兴趣,只是象征性问了一声,像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江南的衡止。”
“此人有何蹊跷?”蔺九霄还是没怎么当回事。
“此人应是无心利禄,却又现身桃花宴,而且易了容。孩儿认为,他此番前来,是想传达什么消息。”
“易了容?”他仍有些漫不经心。
“嗯。虽然看似天衣无缝,但后来离得近时,细看还是能找到些马脚。而且,脖颈间围了一方绸巾,似乎是想遮掩什么。”
蔺九霄却跳过了这一段,直接问道,“你觉得他想传达什么?”
连城等了一会,才悠悠说道:
“蘅儿的下落。”
蔺九霄闻言猛地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