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长子潘月关,因到邻县公干,归途中路过柳池,思乡心切的潘大书记,立即改变了行程。他一个人轻车简从,于昨日下午悄然回到家里。
还没有等到潘月关一脚跨进大门,整个潘家,就已经人欢马叫一片轰动了。潘家长房一脉,人丁很是兴旺。从潘老太爷那一辈人算起,富、月、胜、光,四世同堂。近两百来号人,全都住在一个四进四合院里。青砖灰瓦,抄手游廊。雕梁画栋,飞檐斗山。端的辉煌气派、令人乍舌。
潘月关在一大群人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进宅门,过影壁、穿四柱垂花门、游廊……,一路前行,径直来到了第三进院落。古稀之龄的潘家家主潘富贵,拄着一根黄杨木拐杖,正精神矍铄地站在坐北朝南的正房门楣下。
潘月关连忙越过众人,疾步上前扶住了他,笑道:“爸,孩儿何德何能,敢当得您老人家出门迎接?”别看潘月关在外面威风得不行,可一但回到家里,却是一点架子也不敢摆了。
其余众人纷纷上前与老太爷请安,施完礼各自散了。潘月关在南路做官,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次。久未见矣,爷俩肯定有许多贴己的话儿要说,其他人等自是不好在此打扰。
潘月关在父亲的陪同下,先去堂屋给祖宗上了三炷香。拜了祖宗,父子俩这才去了中堂叙话不表。
第二天中午,潘家举行了隆重的家宴。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吃上这顿大餐。能和老太爷坐在一桌的,除了老太君樊氏以及这六子一女,再无旁人。哪怕是潘书记的六位弟媳,都没有资格上席。当然,这个规矩只是在潘家内部执行。对外,潘家是丝毫没有什么架子的。
众人落座之后,潘月关眼睛一瞟,发现满桌还有两个空位。一个在老头子左手边,另一个在对面。随即失笑道:“幺妹呢?好像自打我昨儿下午回家到现在,都没有看见她人呢?”
他这一问,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表情都是怪怪的。潘月关感到奇怪,忍不住问道:“难道幺妹生病了?不行,我得去看看。”说完,就要起身离席。潘月关的女儿今年刚满十八岁,和她的小姑月娥,仅仅差了三岁而已。一直以来,潘书记把这个幺妹,既当妹妹又当女儿看待,着实疼爱得紧。
昨天下午一回家,就有一堆杂七杂八的事儿。和老太爷一聊就是大半夜,今早好不容易才起来。门一开,二弟月山就来了。然后陆陆续续的,弟弟,侄儿侄女们都来了,忙得他不可开交,也把这个幺妹忘在脑后了。此刻一闲下来,自然就记起她来。
“嘿嘿,大哥”年龄最小的月荣坐在他对面,笑道,“月娥真的病了,哈哈,病得还着实不轻啊!”
潘月关心里先是一沉,然后又是一愣:幺妹生病了,你老六幸灾乐祸啥呀?有没有当哥哥的样子啊?潘书记面沉似水,正要出口教训六弟。坐在他左手边的老二月山拉了拉他的衣袖,看他狐疑地坐下来了,这才偏过头来对他笑道:“你别听六子胡说八道的,他从小就古灵精怪的,如今成家了,也没改他的性子。大哥,你别理他!”
潘月关一头雾水,潘富贵看着他笑道:“月关,月娥这丫头。哈哈,哈哈。
老头子一打哈哈,潘书记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老五月昌这时就站了起来,说道:“大哥,我们这个七妹啊,昨天上午一回来就不对头。也不知道遇到啥事情了,失魂落魄得厉害。我们担心得紧,问她她又不理人。后来还是六弟机灵,套出了七妹心里的话。”说到这里,他偏偏打住了,把潘月关急得不行。
月荣一把扯住他坐下来,笑嘻嘻地说道:“大哥,我实话告诉你吧。咱们的幺妹月娥,有心上人啦!昨天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至今都没有出门。这相思病害得,你说严重不严重?哈哈哈。”
潘月关心里一松,继而就欣喜莫名:“六子,小妹当真有心上人了?可不敢诳大哥啊?”
老三月清插嘴道:“六子这个小猴儿,诳谁都不敢诳大哥你啊!大哥,从目前的情况看来,小妹真的有了意中人了。”七兄妹中,要论谁稳重,月清当推至为首。潘月关听他这样一说,才真正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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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接到潘家的请托,柯得平最初是不情愿的。今天赶集,店里肯定很忙。他这一走,可有米小凤累的了。倒是米小凤明白事理,说你和潘老头一对忘年交,小十年的交情了。人家大门大户的,图你什么呀?潘家老大回来一趟挺不容易的,你不去帮衬帮衬,说得过去吗?去去去,少挣得到几个钱?
自己婆娘都把这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柯得平只好去了潘家府上。在厨房里忙了小半天,眼看这菜就要陆续上完。柯得平心里松了一口气,抱住茶杯猛喝了几大口。正喘气着,潘月明就跑到后厨来,说是奉了老太爷的命令,来请柯叔叔一起去喝一杯。
柯叔叔?柯得平看着这个只比自己小了两、三岁的潘家老四,只能耸耸肩,苦笑一声了事。那个潘老头,今年都六十七、八了,还像个顽童。自打他俩相识起,他都固执地和自己兄弟相称,搞得他苦笑不得。
你说,他和潘富贵都是哥俩了,“月”字辈的潘家兄弟不喊他叔又喊啥?只有那小丫头月娥,每次见到他一口一个柯大哥的,把老头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拿她毫无办法。她的六个哥哥,当然就没有这般待遇了。
推辞不过,柯得平只好简单收拾了一番,这才随着月明去了前厅。一进门,潘富贵就站起来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位,中气十足地喊道:“老弟,来来来,到老哥这里来坐。哈哈,辛苦辛苦!”
柯得平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去他身边坐了下来。除开老头子俩夫妻,其余众人见他坐好了,才齐刷刷起立欠身:“柯叔叔,辛苦了!”
柯得平的脸色微微一红,偷眼看去,见他们个个神色坦然,无一忿忿不平之色,心里这才渐渐安稳下来。
本来,吃顿饭而已,生不出什么枝节的。怪就怪在,柯得平的嘴一向很快。一顿饭快要吃到结束时,柯得平随意一瞥,就看见老顽童潘富贵意犹未尽的样子。嘴巴一张,立刻就笑道:“潘大哥,老弟晓得,您一向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您是个美食家,老弟不才,对烹饪一道也略有研究。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上好的食材,老弟再好的手艺也是白瞎了。嘿嘿,老大哥如今有口福了。我店里昨天住进一个行脚商人,从东陵来咱们柳池的。这老弟叫马天宇,很耿直的一个青年后生。”说到这里,柯得平一停,忍不住打了一个酒嗝。
潘富贵耐着性子听到这里,还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一个小商贩而已,和老头子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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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富贵打拼一辈子,从民国到如今,经历了风风雨雨,看惯了花开花落。从他老爹往上数三代,吃的都是死人嘴里的饭。家中虽然不缺吃少穿,但也算不上是什么大户人家。常言道,只看见贼娃子吃肉,没看见贼娃子挨揍。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无奈和心酸。看得见的,只是表面上的风光。
做土夫子这一行,更是如此。作为江湖中的下九门之一的盗墓人,历来都是公门中人打击的对象。古人讲究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你为了几个钱财掘土打洞、开人棺盖、掠人器皿、毁人风水、惊人祖宗,这桩桩件件,那一样不是令人切齿之事?
另外,土夫子们虽然干的是无本买卖,可真要说利润有好丰厚,也未必尽然。寻常老百姓的坟墓,自然不入他们的法眼。公侯将相的墓葬,不但传承下来的数量极少,而且人家生前的保密、安全工作也做得相当到位。这些墓穴,你千辛万苦的发现一座,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打开,战战兢兢的进去,九死一生的出来。这利润,大吗?
所以,潘富贵是整个西南土夫子圈中最早思考这个问题的人,也是最早成功转型的一个人。应该说,他是潘家的一个分水岭人物。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华夏大地诸侯林立,战火纷飞,乱成一团。
到民国二十二年三月,刚及弱冠之龄的潘富贵力排众议,于浑水中四处摸鱼。直到抗战爆发,潘家才停止了盗墓的步伐。历时七年的盗墓活动,为潘家带来了一笔不可小觑的财富。
时隔三年,潘富贵再一次做出惊人之举。他在老鼠帮——西南所有土夫子的联盟——的年终总结大会上,高调宣布金盆洗手,引来一片哗然。
1942年,由于RB军队在缅甸打败英、法联军,控制了中缅国际物资通道,斩断了华夏最后一条国际补给线,抗战进入了六年来最为艰难的时期。潘富贵再一次做出了明智的决定,他变卖了近一半的家产,援助抗战的第一线队伍——党领导的川北游击支队。
再以后,国、共两党逐鹿中原。***领导的工、农队伍取得了最后的胜利。鼎定天下,立国抚流,四海归心。郪州柳池的潘富贵潘家,自然是国之功臣,以礼待之,不在话下。
从此,在潘富贵的尊尊教诲之下,潘氏后人,均学诗礼,人人向善,好一个耕读传家的模样。殊不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里是你想干嘛就干嘛的了。
当年,潘富贵虽然当众宣布退出老鼠帮,可是帮里的几个大佬哪里肯依?双方明里暗里争执了两、三年,眼看就要酿成一场大冲突,谁知人家潘富贵一转身就攀上了川北支队。老鼠帮在西南虽说是一个大帮会,可它哪里敢去挑战川北支队?人家尽管装备差点,可好歹也是一支军队,敢和鬼子拼刺刀。老鼠帮,说穿了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你说说,它有这胆儿吗?
当然,明面上不敢,不代表暗地里不搞小手脚。一来二去,双方都很烦。最后还是潘富贵出面,给了双方一个台阶儿下来。潘富贵说,我既然已经当众宣布金盆洗手,当然不会自食其言。不如这样,今后不管是谁家淘到了好东西,我潘富贵就为大家居中联络买家。交易不成就不说了,如果货物出手,大家看老弟辛苦一场的份上,多少给一些茶水钱,如何?
如何?如何个屁呀?当时战火纷纷,大家即使淘出来一点好东西,都不知道卖给谁。几乎家家都囤了很多玩意,说不定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夜壶,都是青铜器皿哩!你潘富贵有门道,大家当然求之不得。于是,潘富贵摇身一变,就成了整个西南地区最大的文物掮客,没有之一。
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潘富贵抓住了时代的脉搏,完成了潘家从土夫子到抗战民主人士的华丽转身。不得不说,潘富贵的一双眼睛,贼精贼精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