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在《湖上闲思录》中写道:"人生有偏向前(多希望未来)和偏向后(重记忆过去)之两型。向后型的特征,最显著的是爱好历史。历史全是人生过往之记录。向前型的人,对此不耐烦,他们急要向前,急要闯向未来不可知之域,他们不要现实,要理想。重历史的人,只从现实中建立理想,急向未来的,则要建立了理想来改造现实……但未来人生到底不可知,你若屡要向此方向闯进,你自会感到像有一种力量,或说命运,在外面摆布你,作弄你,他是如何般有力,又是如何般冷酷而可悲。你若认为过去的全过去了,不属你的份,当知未来的又是如何般渺茫,错综,而多变化呀。凡属未来的,全不由你作主,也同样地不属于你。你的未来逐步展开,将证明你的理想不真切,或是逐步而退让变质。你若硬守住个人的希望不放松,硬要向前闯,那多半会造成悲剧。"
这似乎点明了鲁迅和周作人根本的不同,鲁迅一心供起自己手制的偶像,绝不肯稍加放松,而周作人长了一双向后看的眼睛,不时把自己引向了历史上某个文化鼎盛的时期。周作人确实比鲁迅活得更塌实,鲁迅的希望眼看着逐步幻灭,但是周作人的记忆却始终是他的真实收获。这些印在心坎上的痕迹,是任谁也取不走的。那些逝去的日子无从追究,他不断地消失在了他的日记和文章里。这些记忆凝固之后形成的文字,简直可以和小孩渴望的麦芽糖媲美,能统统放进嘴里吮吸,尔后变成一汪甜丝丝的滋味莫名的水,咽进肚里。
1898年2月18日开始,周作人记了六十八年的日记,在1966年8月23日晚打住。第二天,红卫兵来抄家,对这个八十四岁的老人实行了残暴的"无产阶级专政"。那是一局杀红了眼的棋,命运把人类放入其中,无能为力的棋子,被不情愿地捏起来又放下去,开炮,将军,一个个消失在横竖交叉的小径上,被放回造物者的小盒子里。
1967年5月6日下午4时,周作人的苦难真正彻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