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说,庆云被带走后,江北大学的确有过不少关于他跟外籍女教授玛莎的传闻,但这些传闻都是私下里的,没人敢将它公开化。玛莎呢,依旧打扮得性感十足,挺着高傲的胸脯,活跃在老师们的视野里,只有到了上课时候,她才脱掉那些古里古怪的时装,换上套装,一本正经出现在学生面前。
变化发生在孔庆云被双规的第二天,党委书记楚玉良将玛莎叫了去,在老校址那套豪华办公室,进行了长达两小时地谈话。谈话内容无人可知,有人看见,年轻地玛莎出来时眼圈是红的,湿红,好像还挂着两滴泪,晶莹透亮,闪闪地。穿过楼道时,玛莎遇见宣传部长强中行,两人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尔后,玛莎眼角的泪珠掉了下来,碎在脸上。等她走出办公大楼时,她的脸便恢复到原来的颜色,不,比原来的颜色更亮了。
有人揣测玛莎的态度跟强中行有关,有人也说玛莎就是玛莎,她本来就是个敢作敢为的女子,用不着装给谁看。不管怎么,玛莎承认了她跟孔庆云的暧昧关系,而且理直气壮地说,她爱孔庆云。
这话是楚玉良跟纪委的同志座谈时说的,纪委的同志随后便找玛莎了解情况,当着楚玉良面,玛莎再次说:“他是个优秀的男人,是我在中国遇到的最最出色的男人,我爱孔,他值得我爱!”
“这女人,她疯了。”朋友最后跟夏雨这么说。
“难道你信?”等夏雨将这件事说完,父亲夏闻天问。
“我朋友不可能骗我。”夏雨说。
“我是问你自己。”夏闻天强调道:“他是你丈夫,你应该最了解。”
“爸……”夏雨吞吞吐吐,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雨儿,听爸一句话,这个时候,你不能自己搞乱自己。我还是那句话,静观其变。”
“我做不到,我已经静了这么长时间,结果呢?”
“你可以怀疑庆云,我不能,我坚信他是无辜的!”夏闻天说完,起身,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雨的世界,迷离,纷乱,一片灰濛。
夏闻天是在躲避女儿的目光,女儿夏雨进来前,他也接到一个电话,是负责此案的刘名俭打来的。刘名俭说,纪委专案组又取得新证据,一个叫胡阿德的装修公司老板向纪委反映,为承揽到江北大学装修工程,他先后三次向孔庆云送去人民币五百万,美金二十万。孔庆云还暗示胡阿德,要想顺利拿到二期工程,必须得打通周正群这道关。
“他把正群也咬出来了?”夏闻天惊问。
“他已经向周副省长送了礼,钱在我这儿。”刘名俭说。
这个电话差点颠覆了夏闻天,使他对孔庆云的信心陡然减到了负值。画,钱,周正群,这些信息串联在一起,他就不得不怀疑,难道庆云真的变了?
不可能!这里面一定另有文章!
夏闻天正在考虑,该怎么说服夏雨,让她鼓起信心来,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泄气。外面的门呯一声响,夏可可闯了进来。可可浑身湿漉漉的,让雨浇透了,她抿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冲闻声走出来的夏雨喊:“妈,我要退学!”
夏可可向姥爷和母亲说出了一件荒唐事。
就在这天下午,江北大学党办和校办联合召开一次特别会议,会上宣布了校党委一项决定:夏可可因为涉嫌在学生会主席竞选中营私舞弊,校党委决定撤销其学生会主席职务。
“营私舞弊?”夏闻天惊愕地瞪住孙女,不明白这个词怎么会扣到自己的宝贝孙女头上。
“姥爷,他们这是打击报复,是诬陷!”可可哽咽着嗓子,满是委屈地说。
夏闻天没附和可可,这个消息真是太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堂堂的江北大学,竟会发生这样滑稽的事。
“可可别急,有姥爷给你做主。”夏雨心疼地搂过女儿,安慰道。刚才陪女儿换衣服时,可可伏她怀里哭了,可可长这么大,很少流过眼泪,都说她长得像男孩,性格更像,为人处世跟了她姥爷。没想这一次,她竟哭着从学校跑回了家里。
“不行,我得去问问。”夏闻天说完,就要往外走。夏雨忙拦住他:“爸,这大的雨,你上哪儿去问,问谁?”
“谁撤了我孙女的主席,我问谁!”刚才还闷着脸的夏闻天忽然就火了,如果说纪委双规孔庆云,他还能按组织原则表示接受的话,可可这遭遇,他说啥也接受不了。可可在他心里,比孔庆云还重啊!“凭什么?”他又恨恨说了一声,让可可给他拿衣服。
可可犹豫着:“姥爷,你先别冲动,你这个样子出去,会吓坏人的。”
“吓人?我就是要吓吓这些煽阴风点鬼火的!”
“爸——”夏雨硬将父亲拉回椅子上,“可可,快去倒杯热水来。”夏可可也不敢耍自己的脾气了。要是真把姥爷的火激起来,江北大学就别想安稳。这些天她惹的事已经够多,跟父亲的关系一暴露,江北大学同学中间就刮了一场旋风,如果再让曾经地省委副书记、省政协主席跑去大闹一场,那她,可真就不好意思再在江大读书了。
“姥爷,消消气嘛。你不是教导我们。遇事要冷静,你自己反倒不冷静了。”可可就是可可,一看姥爷气成这样,忙挤出笑脸,陪着小心道。
夏雨也趁势劝父亲:“爸,这个学生会主席不当也罢,我还怕影响可可的学习呢。”
“雨儿,这是两码事!”夏闻天冲女儿高声喝了一句。又一想这火不应该冲自家人发,“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明白。”
夏雨在边上低声道:“爸,我明白。”
夏闻天的火气退去一半:“雨儿,他们不是冲可可来的。他们这是……这是冲庆云和我来的!”
夏雨怎能不明白,只是,她不愿朝这个方向想,更不能火上浇油。她得想办法让父亲平静。父亲如果乱掉方寸,庆云这边,怕就越加没希望了。
恰在这时候,门铃响了,可可说了声我去,跑出去打开门。可可没想到,门外站着的,竟是江北大学宣传部长强中行!
“你……”可可怔在了门口。强中行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可可,一时有些愣神。随后跟出来的夏雨热情地道:“是强老师啊,快请进。”
强中行这天来,一是专程拜访夏老,二来呢,他对孔庆云腐败一案心存不少疑惑,有些事,他必须跟夏闻天聊聊。
夏可可并不知道。这个不讨自己喜欢的老师跟姥爷一家关系深厚着呢。只是姥爷和母亲从没把这层关系告诉过她。
小时候,强家跟夏家是邻居。就住在春江市文惠院那一带。夏家孩子多,强家只有强中行一个。强中行比夏雨小几岁,小时一起玩,强中行老跟在夏雨屁股后面,喊她雨姐姐,喊得不好,就要挨夏雨家两个男孩地揍。文革开始时,夏雨八岁,强中行五岁,她们的父母同一天被造反派揪了出来,牛棚蹲了一年后,夏闻天被送往江龙县一个叫罗湾的村子,跟望天村不远,隔着一道山。强中行的父亲被送往漳坪县。运动终于结束,夏闻天活着回到了春江,强中行的父亲,却永远留在了漳坪一座叫马儿岩的山下,他被疯狂的造反派活活打死了。强中行的母亲当时才三十八岁,但已白了头发,而且哭瞎了一只眼。母亲拉扯着他,艰难度日,如果不是夏闻天一家暗中接济,母子俩怕是很难度过那段艰难岁月。后来虽说平了反,但父亲再也不可能回来。夏闻天重新走上领导岗位那一年,强中行离开春江,去北京求学,不久,他地母亲离开人间。这位饱经风霜的女人,死时还不到五十岁。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当年街巷里玩过家家的两个孩子,如今都已成中年人,夏雨看强中行的目光,多少有些迷懵,岁月的脚步太快,不经然间,就把两张纯稚地脸吹得沧桑。
“里面坐吧。”夏闻天见到强中行,同样有些惊愕。强中行不跟别人,太内向,寡言少语,沉默得很。夏闻天的印象中,他总是心事重重,仿佛少年时的灾难,压得他一生都喘不过气来。而且他还多一个毛病,很少上夏闻天家来。夏闻天让孔庆云叫过他几次,他都给找理由推托了。
一个怪人。夏闻天曾经在女婿面前这么说他。
强中行望了一眼夏雨,跟着夏闻天进了书房。可可想跟进去,被母亲拦在了门外:“回你房间去,他找姥爷,你犯什么急。”
“他是我们领导啊,我想听听我的事。”
“你有什么事?”
“我地主席啊,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撤了,我可是同学们投票选举的,他们这是违法。”可可一本正经。
夏雨硬将女儿拽回卧室,往书房送了一杯水,轻轻合上门,坐在了屋子一隅。似乎。这个男人的到来,触动了她什么。
外面细雨霏霏,雨下得人心情难受。
书房里,强中行正襟危坐,似乎从四五岁起,夏闻天这张严肃而又威严的脸就印在了强中行脑子里,几十年过去了,见了夏闻天。他仍然是小时候的样子,感到腿在哆嗦,目光也在哆嗦。
“抖什么抖,我就那么害怕?”夏闻天看不惯男人在他面前委琐,但总有男人在他面前委琐,而且很多,到现在,他都搞不清是自己地问题还是别人的问题。“说吧。什么事。”他扔给强中行一句话,目光,越过强中行头顶,投到了书橱上。上面摆着一张旧照片,是文革前他们两家的合影。照片上地强中行憨憨的。很可爱。
“校长的事,我怀疑有人作梗。”强中行总算张开了口。
“哦?!”夏闻天惊了一声,目光狐疑地盯在强中行脸上。
强中行又不语了,他在斟酌。该怎么把心中的疑惑讲出来。
夏闻天等了一会,不耐烦了:“讲!”他用习惯性的口气吐出一个字。
强中行不敢再吞吐下去,欠了欠身,将孔庆云收受贿赂地几个疑点道了出来。
同样的困惑其实也藏在夏闻天心中,只是,没强中行讲得这么明晰,也没强中行分析得这么透彻。强中行说完,夏闻天长长吁了一口气。似乎,心中那个疙瘩有点松动,又似乎,系得更紧。
这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假?
强中行说,字画很有可能是个阴谋。校长孔庆云本身就不爱什么字画,他没这个雅兴,也没这份情调。更重要的。爱好是要花费时间和精力地,孔庆云花费不起。自他担任副校长后。就一直挑着班子里最重地担子,他主管教学和基建,这本来就是两项很费心血的工作,孔庆云还要负责物理学方面地交流与人才培养,还要给研究生院上课,自己又带着五个博士生。他的时间,几乎是按秒计算地,哪还有闲情逸致去爱别的?
“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他没闲情逸致,字画怎么会在他办公室?”夏闻天问。
强中行解释说:作为负责教务与基建的副校长,孔庆云一年有不少应酬,大学之间,跟学术单位之间,甚至国际友人之间,业务交流中互赠礼物,是很正常的。不只是孔庆云,江北大学其他领导,包括他强中行,办公室也有不少字画。教授么,不比老板更不比官员,送来送去的,多一半都是字画,好像只有送这才能表明自己有知识有文化。其实那一大堆字画,没几幅值钱地。孔庆云办公室这幅,实属特别,正因为特别,才让人多想。强中行做了两种猜测:第一,这字画孔庆云并不知道,就算有人向他行贿,花重金买了它,孔庆云也只当是一般礼物收了。要不然,他不会那么随便地将一幅价值数百万元的字画扔在字画堆里。第二,强中行做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字画压根就不是别人贿赂的,是有人故意陷害,在孔庆云被纪委带走后才神不知鬼不觉放进办公室地!
强中行认为,第二种猜测听上去虽然荒唐,可能性却更大。
关于收受施工单位四十万人民币贿赂,强中行坚持认为这是谎言,子虚乌有,纯属捏造。“我跟校长共事这么多年,他的人品我还不了解?甭说四十万,就是四千,别人也休想送进去。”强中行说到这儿有点冲动,嗓子里像是要冒烟,喝了一口水,接着道:“不错,江北大学搞十多个亿的工程,按说拿四百万四千万都有可能,可校长不是这样的人,要不然,老校长也不敢把这项工作交给他来主管。想当初,为争基建这块的分管权,班子里一度闹得很紧张,学校跟教育厅意见不一致,工作分工迟迟定不下来,最后是周副省长表了态,老校长才在会上拍板的。”
这火强中行发得对,事实也确是这样,夏闻天还没老到失去记忆的程度,当初为定这件事,江大原校长征求过他的意见,周正群也征求过他地意见,他不赞成让庆云分管,周正群斟酌来斟酌去,最终还是决定让庆云分管。没想……
至于为竞选校长给周副省长行贿,强中行用了一个很过激的词:政治陷害!“真是想不到,文革过去都多少年了,为什么有人还热衷于这一套?打击迫害是他们一贯的手段!”
夏闻天赶忙阻止:“小强,这跟文革没关系,就事论事。”
“怎么没关系?他们这是惯有的手段,一石二鸟,既搞倒了校长,也陷害了周副省长。卑鄙,可耻!”强中行早已没了拘谨,这人一旦激动起来,原来也是很有血性,夏闻天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激动。
接着,强中行又告诉夏闻天一个事实,周副省长那幅画,的确是孔庆云送的,不过不是以他个人名义,而是以江北大学名义。江北大学跟新加坡一所大学是友好学院,对方组团要来江大考察,为示隆重,学校想请周副省长出面接待。按照惯例,学校要为周副省长准备一份礼物,送给对方。选来选去,就选了孔庆云从香港带来的这副字画。
“这礼是老校长决定要送的,送地那天,我陪着孔校长去地周副省长家,字画还是我亲手交给周副省长的。”强中行说。
“那你怎么不向组织说清楚?”夏闻天一听,这倒是条有价值地线索,紧着问道。
“组织?他们谁还在乎事实?我向校党委反映,玉良同志鼻子一哼,说他也是班子成员,当初怎么没听过这事?我找省纪委,金子杨书记根本就不给我澄清事实的机会,我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见强中行越来越激动,夏闻天赶忙插话道:“小强啊,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省委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是毫无根据毫无事实,这样吧,我们都先别激动,事实就是事实,放在这儿它跑不了。我倒是担心,庆云会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夏闻天说这话时,再次想到刘名俭打过的那个电话,想到那个叫胡阿德的装修公司老板。
他始终想不通,胡阿德为什么要站出来指控庆云跟周正群,应该说,周正群跟他,还算是老相识啊。关键时刻,周正群还救过他。他怎么……
谈话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期间夏雨进来过几次,续了水又出去了。夏雨每进来一次,强中行的脸色就会紧张一次,中间有一次,还差点打翻了水杯。可惜,夏闻天这天太过迟钝,虽是看到了,却误以为强中行是因他而紧张。倒是夏可可怪怪地跟母亲说了一句:“妈,你的神色怎么这么慌张?”
强中行跟夏闻天把前三条都谈了,第四条,也就是孔庆云跟外籍女教授玛莎的绯闻,夏闻天没问,他也没谈。
后来他想,就算夏闻天问,这个问题他也不会谈。
因为他觉得,相比前三条,这一条就更为荒唐。
快要告辞时,夏闻天忽然问起可可被学校撤职的事,强中行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这个学生会主席,不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