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结束的头一天晚上，二百多个学员在餐厅里举行了盛大的告別晚宴。主办方的领导一一同大家见面，挨着个儿握手，然后同学们又聚在一起合了影，好像先前的那半个月的朝夕相处就是为了今天的分别似的，个个都很兴奋，到处乱窜，还互相敬酒什么的，那场面很是感人。我发现半个月的时间安排得很科学和窨智，时间太短了，互相不太了解，酒也喝不起来，时间要太长了，人和人之间又容易因为太了解了而发生纠葛和芥蒂，半个月正好，有缘分的已经搞定，没缘分的也混个友谊长存，到了夏天到哪个城市玩儿都能有个地勤接团不是？
东西已经收拾停当了。再过一会儿，陈七就到了。下午的时候，陈七打电话过来，叫我准备好，五个小时后，他就到大连接我。事实上我坐明天上午的火车很方
便的，只要四个小时就到了，但陈七坚持要晚上就把我接回去。“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见到你。”他这么对我说的，在四个小时之前。
一个人，我走到宾馆后的小花园。还是那种灯影，还是那种沁凉的风，五天前，王东就从这条路上穿过去，在大厅外的侧门前等我。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朝我前方的那个地方看了一眼，此刻大厅里漆黑一片，倒是餐厅的地方，灯火通明的，觥筹交错的声音隐约传过来。我就那样眯缝着眼睛注视那天的那个侧门，仿佛王东此刻仍靠着那里，一边抽烟，一边注视着我，款款走来。
我在昏暗里笑了，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身，朝前楼走去。这个时候，陈七也到了。陈七说，你下来吧，我到宾馆门前了。
瘦倒没瘦，但人看上去有些疲惫。胡子从正面看有三天没刮了，从侧面看，至少有五天没刮。“呵呵，这几天实在太忙了，焦头烂额的有点。”陈七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找个地方先住下，明天早晨再走吧，这么晚了，干吗搞得那么紧张呢？”我征求陈七的意见，但陈七却想马上往回走，他说，一是因为他明早9点要给员工开大会，二是还从未跟我一起开过这么晚的夜车，觉得很有纪念意义。
那随便好了。我把头靠在靠背上，两只手臂抱住自己。
“生气了吗你？”陈七看着我。我面无表情，目视前方。陈七就又说，“别生气了，就这么一次，其实半夜也到家了。路上两个人聊天喝茶，多好啊，你说是不是？”
我不作声，同时用左手按住了额头，有那么一瞬间，陈七的手试图抓过我，但我不经意地躲开了。这个躲的小动作，一下子被陈七感觉到了，他的手就尴尬地停在了半道儿，后来又放到方向盘上。隔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很想你，真的。”他
的两手仍放在方向盘上，只是扭过脸来，兀自看着我说，“我从来没这么想念过一个人，况且还是你这么个小不点儿。”说着他用右手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这次我没有躲，我发现那手在空中打开的样子很男性化，也就是说他的这个动作，让我觉得很舒适。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无论是对他的手势还是他的吻，我都已经感到陌生。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前总是浮现王东的那张笑脸以及我喜欢的那种紧绷的皮肤，还有那皮肤下粗壮的血管。
正这样想着，王东的短信就出现了：今天去了甲午战争纪念馆，拍了很多资料片。我们一同去的那个家伙把一个相机掉到了海里。我想你。想你的眼睛和嘴唇。当我看到这个的时候，心里忽地一热，人就红了脸。幸亏车里光线暗淡。我扭头看了一眼陈七，陈七正专心致志地开车，至少看起来是专心致志的样子。陈七并没有问我是哪个发的短信，但我知道他肯定很想知道。
中间在甘泉服务区停车一次，陈七下去买了一些喝的东西上来。而后又继续赶路。我和王东互通了几个短信之后，我困得睡了过去。
似乎有人抱着我。我睁开眼睛，原来车已经到了。却是陈七的住处。我就有些不太高兴，我想一个人回家，洗个热水澡然后睡觉，但我却无法对陈七说这话，因为陈七抱着我时，我看得很清楚，他的眼眶是青的。
是我先洗的澡。等陈七洗完澡过来的时候我在装睡。我感觉陈七好像有点失望，他在昏暗的光线里俯下身来看着我的脸，看了半天，又用手摸了我脸一下，我假装睡迷糊了用手划开了他，我感觉陈七好像笑了一下，然后他从另一端轻轻地上床，关了灯。
我在黑暗里睁开眼睛。窗外是一片模糊的颜色，我很想在
黑暗里突然笑出声来，那样的话，我们就会顺利地开始做爱了，但那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王敏坐在我对面。我和她之间隔着那个小茶几。我之所以喜欢王敏，就是因为她跟任何人在一起，都有她自己的距离。有的时候这种距离也许会给人一种疏离感，但事实上正是这种距离让人感觉到自我的存在以及私密上的安全性，因而也从另一方面促进了彼此的关系。就像现在，我从下午就过来了，一直陷进沙发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喝水、发呆、发呆、喝水。王敏并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非要问个究竟，甚至连想问个究竟的表情也没有一个。她就那样坐在我对面，什么也不说，随手拿了本杂志翻着，但我知道她一直在注意着我的动向。过了很久好像，我朝着虚空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把一直握在我手里的那只杯子放到茶几上。这个时候王敏意识到，也许是我想对她说点什么的时候了，这才放下手里的杂志，将目光调到我的位置上来。
或许这之前我的确是想说点什么的对她，但当我看到她完全的一副等待我倾诉的样子时，忽然感觉很可笑，觉得她和我都很可笑。不是吗？看到王敏此时眼神中的殷切，我终于还是放弃了这种强烈的欲望，我像一个完人那样，坐在那里，波澜不惊。
后来，我站起身，又去客厅倒了一杯水，一边往回走一边问王敏：“你是先认识的陈七还是先认识的王东？”这个时候，王敏并没有立即抬头看我，更没有在语气上掺杂任何一种诧异的成分。她像是早就料到我会这样问似的脱口而出：“先认识的陈七，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才认识的王东。”这
时王敏才抬头看我，面无表情的样子让我立刻感觉到了她过尽千帆的以往岁月。“其实王东人也不错的，对自己喜欢的事物，总是充满了一种古怪的激情。”然后王敏想了想，接着又说，“不是执著的意思，我总觉得王东的激情很有摧毁力，他应该是一个很有爆发力的人一一无论是在事业上还是在所谓的爱情上。”
所谓的爱情。这词用得多好啊。能在这样一个时候用这样的一个词来解释另一个词，至少可以说明两点：一是王敏确实已经经历过了这样的“所谓的爱情”；二是因为确实已经经历过了这样的“所谓的爱情”一次两次三次IV次，因而她很髙级，在感情的耐受力上。不像我，从中午开始就煞有介事地一言不发，还装模作样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渲染够了才被人家高级的一句“所谓的爱情”一下子就搞了个支离破碎。
我也如释重负地笑了。我实在没有必要在这样一件事情上再跟久经沙场的王敏兜什么圈子了。可我到底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呢？当我重新审视我的内心的时候，我发现，那其实都是一些幼稚而可笑的片段，不值一提。
王敏也喝了一口水，然后继续看着我。王敏的聪明就在于她不会跟我来“现身说法”那一套，或者说她很了解，其实很多人私下里都认为自己现在正在经历的这些，才是最特别的情感。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爱情才是最独特的，可其实，世界上所有的爱情，其实都是一个爱情。“慢慢来吧，所有的事情都一样，尤其是爱情，更需要时间，时间到了，你自己就一切都清楚了。现在你经历的这些焦虑和烦恼，等到你老了，都能变成美好的回忆。”王敏对我说。
我不是那种谁说什么就相信的主儿。即使是王敏跟我说这个话，我也无所谓信还是不信。但我觉得当你有点焦虑的时候，有人在旁边发出点声音分散一下你的注意力，这总归是好
的啊。
可我有什么好焦虑的呢？都是扯淡。
这么一想’，好像一切又顿时淡了很多。不是说先前很浓烈，这个时候变得淡了一些，而是说先前很模糊，现在变得清晰了，因为这清晰，而变得没兴致了。王敏看着我说，别笑了，不如我们两个女人出去喝点？我点了点头，随后，我们开始穿外衣，锁门下楼。
两个女人在一起吃喝，按理说应该找个点心铺子，吃点点心喝点绿茶才像样，但我们两个却一头扎进出租车，几乎异口同声地对前面的司机说：去拉丁烤肉。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喝得酩酊大醉。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随后就让人飘飘欲死了。陈七来接我们两个的时候，王敏正跟那个大胡子的土耳其大厨打得火热。陈七贴着我的耳朵问我：“你怎么了？”我手拽着陈七的衣服领子，尽全力保持着自己身体的平衡，神秘地对他说：“出水痘了，呵呵。”
“水痘？”陈七一边笑一边摇头，同时把我半搂半抱地推回到椅子里坐下。王敏回过头来朝陈七打了个手势，算作招呼过了，而后又风情万种地将脸朝向了柜台里的大厨，那大厨一脸的资产阶级笑容冲着我和陈七挥手哈罗哈罗的。：
车开起来的时候，王敏就开始吐。还好，她还知道把车窗子打开往外面吐。此刻灯火阑珊的，街上空气湿润，她就那样趴在车窗子上，节奏鲜明地吐开了。
事实上我并没有醉到大呼小叫的程度，但说实话，将醉未醉的时刻，人是最容易放纵自己的。我也把我右侧的窗子打开，冲着车窗外挥手歌唱。好几次，陈七的右手压住我的身体
强制我安静下来并把窗子关上，但那一瞬间，我已经迷上了窗外那凜冽的北风了。我愿意让它直接吹向我，把我吹干，把我变得冰冷，把我弄碎，我为什么要保留一颗完整而焦虑的心呢？一种不可遏止的悲伤，在那一瞬间，来得汹涌。
过桥的时候，我和王敏在车子里一阵尖叫，我俩强烈要求要在桥上撒欢儿一分钟。这简直就是一座水晶桥，晶莹的光，五颜六色地从桥的各个角落里升上来，照亮了大半个夜空。我左边拉着陈七右边拉着王敏，站在桥上，我扭过头问陈七：“你喜欢我吗？”陈七把胳膊从我的胳膊里挣脱出来，然后用整个身体围住我说：“别闹了，这么多人呢，让人看见多不好。”我就更加放肆地缠着他的手臂摇晃着你说啊，就说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嘛？”被我缠得实在没办法了，陈七向左右看了一眼，才贴着我的耳朵说：“你再闹下去，我就不喜欢了。”
我一把推开了他，赌气似的一个人朝前面走去。风是够凜冽的，好像穿透了我的胸膛。可是我很清醒，清醒到我确定陈七一定会追过来将我拉回去。
但陈七这次却没有追过来，这样的话，我就既不能回头也不能停下脚步，而且刚刚我还把大衣扔在了车里，只剩下一个薄毛衫，淡绿色的，在夜晚，形单影只。
陈七的车子开得很慢，跟着我，王敏也探出头来招呼我上车。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好冷啊快绷不住了，看看，又打了个喷嚏。我用双臂抱紧自己，人也缩得更小。我不去看此刻跟在我左侧的车。后来，到底是陈七从车上下来，用了力气，将我拽回到车里。我很少看到陈七发脾气，但我得承认，陈七发火的样子，我比较受用。
把王敏送回家之后，陈七左手握方向盘右手握着我。此刻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君子模样。他问我：“还冷吗？以后别这么冲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看冻着了感冒怎么办。”说着还要
用手搂我的腰，我就躲开了。我看着他，忽然笑出声来，心里的那种疏离感也是在这一刻，突然涌出来的。我说，送我回家。头往身后的靠背上一靠，人就闭卜了眼睛。
电话振动起来时，吓了我一跳。王东说他刚回来，还没到家呢，到处找我，身上有给我带回来的礼物。我在电话上一听到王东的声音，鼻子就酸了。我感觉陈七看了我一眼，而后把车停到路边，点了一支烟，跑到车外面去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