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乌鲁木齐的第二天,我们去了天山。
在旅游车上,小智笑着说:“M,你记得吗?小时候你说你最大的梦想是去天山,那里是天堂,有冰蓝的湖,清澈得一触即碎,还有雪莲花,吃了能长生不老。你说我们俩就一人一朵,永远住在一起。”
到了天山脚下,远没有我想的那样人烟稀少。簇动的人群让心情变得拥挤起来。也许,就像工尔德说的那样,世界上有两种悲剧,一种是得不到你想要的,一种是得到你想要的。
天池在离山脚很高的地方,有些人因为劳累,又返回原点。小智说,一定要去看天池。在路上我越发感到寒冷,因为每上升一定高度,温度都会有明显的下降。在我寒冷的时候,卡特就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我说你不冷吗。他说,我身体很棒。从早晨一直爬到中午,才发现周围是浓浓的雾气。而天池就在眼前。
湖水是天蓝色的,就像小智画室的墙壁。我们站立着,觉得天空伸手可触。在这里,我的洞已经消失,只有满怀的虔诚与感叹,让我愉悦,让我舒畅。有时我想我是不是应该一直躺在这里,一直到老。
卡特打开导游地图:“刚才听到解说员讲人死前都要来天池,灵魂在这里可以得到净化,死后将会进入天堂。”
小智的眼睛里倒映着湖水的光泽,轻声地说“是啊,上天堂。”
从乌鲁木齐宾馆的17层楼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火车站。那个沉默的建筑物一会儿变成了我的终点,一会儿又将会变成我的起点。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下着雨的天空,从昨天一直下到现在的雨滴,马路上红伞黑伞各色的伞像谢了的花儿,在雨水里飘零。
回头的时候,看到嘉佩。她正在对面的凉台上看雨,头微微地靠在窗玻璃上。无数道雨水像泪痕一样划破她的影像,天很暗。我走过去,她抬头,我看到了一张像荷叶一样清新的脸,紫的头发正在慢慢退色。
她的嘴唇张开时,我听到了潮水一样的声音。是一种真实。
“我们是朋友吗?”她抱肩的双手轻轻放下来,看着我,神情颓废。
“你是小智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走到她身边。
谢谢。她把头又靠在玻璃上眼神淡然地望着天空。“小的时候,我爸喝酒到深夜,回家以后,把我妈绑在床上,叫我跪在地上。她的嘴被胶布裹着,白色的胶布,一层一层地缠着我妈的嘴。我爸就用皮带一下一下地抽她,每抽一下,我就感觉地面上冷了一层。等到我爸抽累了,我才听到妈的哭声,那哭声被一阵阵烟雾覆盖了——我爸一口一口地将吞下的烟雾吐到我妈的睑上,他甚至将烟头摁在我妈的大腿上。直到我爸累了,就把我抱在怀里,昏沉地睡去。后来,我妈逃走了,并没有带上我。爸就开始赌博。我上美校的那一年,他下岗了。他赌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有时就不会回来了。可我得生活啊,朋友介绍我去酒吧卖摇头丸,跳艳舞,说这挣钱多。我有选择吗。有一次,我跳艳舞时,看见我爸坐在台下和别的男人一样看表演,虽然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我对很多东西都已经失去了信心,甚至包括我自己。小智进入我的生活以后,一切都变了。一切,一切。他说过以后我要跟他过安稳的生活。他,是个好人。”
我有点眩晕地站着,有些事情没有预兆地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小智也这么说过你,说你是个好女孩,很有美术天赋。”我说。
嘉佩微笑着低下头,又转回身去。依然看着天空,没说话。
天空以一种柔和的灰度反转着辅开,我听到雨水在地面上唱歌的声音,就像上次梦里的童谣。那声音很亮,是雨水死亡前的呼唤。我听到了,我听到了一个阴暗的小房间里有人在哭泣。生命在逃逸,视线越来越模糊,地面好像以一种极度的冰冷接触我的柔弱。
在我看来,世界就像扭曲变幻的谎言。
离开乌鲁木齐的前一天,大家决定去KTV。
卡特唱完之后轮到我时,我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要唱什么。我拿着话筒,想了想,我要唱麦当娜的歌。她钟爱亵渎,神、性、音乐、电响、阿根廷的国母,都没给她放过。她告诉人们应该去享受一切,反抗束缚自己的枷锁。不管怎样,她开启了人们对自己各种本能的开放。我要唱,大声唱。
卡特听完之后,说那我也要朗诵一首艾伦·金斯堡的诗。卡特读完,小智、嘉佩也疯狂起来,他们唱了很多节奏让人眩晕的歌。后来,小智一个人唱《早上你来过留下过弥漫过樱花香》。唱到中间,开始抽泣,然后他大吼:青春是他妈的混蛋。
嘉佩也莫名其妙地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没有人说话。
睁开眼睛,脑子里还荡漾着昨晚的事情。想到卡特的诗,嘉佩的歌声以及小智的话。全部都好像伸出双手就可以摸到。窗外的阳光像大雨一样洗刷着整个城市,其中的几束溜过窗帘的缝隙反射在我眼前,我被逼眯起眼睛。就在一切都还恍恍惚惚的时候,我接到了小智的电话。
“M,你和卡特先回去吧,我和嘉佩还有点事,办完再回去。火车票订在今晚6点。”
“为什么之前没告诉我?”
“我,我们昨晚决定的。”
“小智哥,我总觉得你有些事情在瞒着我。”
“怎么会呢,记住,你是个特别的孩子,一定要好好地生活,以后要努力考过个研究生,考过博士。”
离开宾馆的时候,卡特帮我提着沉重的箱子。小智和嘉佩走在后面。
我低着头对卡特说:“卡特,今晚只我们俩走。”
卡特停了一下,看看小智,看看我。没说话。
5:30分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当地人说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雪。铁道灯已经打开,阴影就以另人吃惊的速度生长。小智在车下,嘉佩送我们上车。从车窗向下看,小智在不停咳嗽,但却微笑着向我们挥手,脸上好像有一种潜在的满足,虽然我不知道这满足从何而来。
嘉佩下车的时候,我拉住她,嘉佩姐,好好照顾他,我相信你。
嘉佩点点头。走了三步,停顿一下,她转过头。
我僵硬地站着,“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小智一直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觉得作为朋友,应该让你知道。”
几乎是和嘉佩逃一般地离开我视线的同时,我听到了火车漫无止尽的轰隆声。然后,我发疯一样打开车窗,小智和嘉佩的影像如两张美好的油画,下陷到深沉的夜色中。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向下沉的方向喊:“小智,你是个——浑蛋!”
晚上卡特把床头灯的亮度调到最小。我蜷在床上,用抱枕压住头。在半明半暗的空气里,我觉得窗外已经下雪了。全世界的雪花都以绝望的姿势落到我身上,铺在我周围,飘在小智离开时微笑的睑上,然后寒冷把它辗成碎片。世界黑乎乎的,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只知道现在我在火车上,周围是飞速行驶的影子,冲向我无法预料的前方。
车厢哭泣一样地晃动,我听见窗外的雪地里小智和父亲的吵架声,小智说:“你们总是让我做顶尖的学生,从来不让我输给别人,我上美校你们还让我做到最好。告诉你,我他妈的什么也不是!”
记忆的缺口在流血。不管小智把自已渲染成什么,为了自己,为了嘉佩,还是为了其他什么人,他也许只是一只与世界的秩序背道相驰的狼。不管他有多少不成熟不理智不开化,但在灵魂没有完全堕落之前,至少他的动机是纯洁的。堕落只是为自由而付出的代价。
青春真的是一团含混不清的东西。我们不知道敌人是谁,可我们就是想反抗,非要砸碎什么才痛快。所以,一切都可能成为我们的对手,一切也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的支撑。我们是被成人世界的权利活活藐视的一群,我们一踏进他们的世界,就觉得浑浑噩噩,但却没有人肯为我们打开一扇门,所以有人嚎叫,有人歌唱,也有人会莫名其妙地死在路上。
黑暗中,我闭上眼睛,好像所有的花儿都枯萎了,它们的残枝散落在我周围的雪地上。我什么都没有,我是世界的全部。
“M,过来,让我抱着你。”卡特的呼吸在黑暗里如深沉的钟声。
我长时间沉默着。
“过来,到我这儿来。你需要的。”卡特语气坚定而不容置疑。
当我抱着卡特的时候,他的手摸着我的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看到月光停在他的睫毛上,闪动着迷离的颜色。我的嘴唇已近乎僵硬。我们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整个车厢像灌满水的池子。在无边的寒冷中,我的头直往下坠。
火车快跑,让那些飞速行驶的影子带我去一片圣洁的土地,像天池一样美好,周围盛开着无数朵雪莲花,时间就永远停留在屋檐下。我被小智紧紧搂在怀里,他用手用力地抱着我的头,生怕雨点打在我身上的时候,因为温暖会像熔岩一样,一滴一滴渗进我的生命里。
下火车时,我失忆一般地头晕。
飞速行驶的影子,好像瞬间定格。
仿佛一切都开始重生,又好像支持这种重生的是一种毁灭。
橘色球鞋踩到地面时,我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