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秋天就从这个没有天空的城市平静地降落下来。
他听见缓慢的风经过他的气息。
18层公寓的窗外,有灰沉的云游过,光线随着逝去的黄昏消失了一半。深海一样的空气里,他就靠在沙发上。这时候,他最容易想起那座桥,木块与木块之间用麻绳捆绑,坚强地穿过河水。桥上始终垂着一只手臂,从指尖开始,彻底地苍白、惨白、随着河水的波浪,晃动,晃动。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他的思维一闪,才发现周围一片黑暗。
他没有开灯,只是顺着白天的记忆沿着墙边走到门口。开门之前,他本能地从猫眼里望出去。确定是一楼传达室的女孩的同时,打开门。
作家先生,又是挂号信。
他看见女孩在微笑。明眸皓齿,纯洁美好。这个微笑,他曾经是见过的。只是,它如同这个水性杨花的城市的记忆一样,变得不确切和模糊。
关上门之后,他就把挂号信扔在地毯上。
一分钟后,他打开台灯,重新拾起挂号信。他才发现这封挂号信格外的重。他慢慢撕开信封。先是蓝色的一角,然后随着动作的持续,蓝色就像海一样弥漫开来,不可抑制。
一本16开的蓝色笔记本。
他闻到一种百合的清香。手一颤,笔记本就被重力加速度放在桌面上。它下落的一瞬间,激起许多岁月的尘埃。可是太微小,以致于微不足道。
打开。扉页上是一行小字:to my sweet lover
再翻一页,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如同蚁群。那些黝黑的颜色,压皱了纸面。他心里一紧,一切开始恍惚。他好象又看见了那只苍白的手臂,渗透指尖的苍白。他把头埋在双臂里,开始喘气。然后起身去厨房吃药。药片撞击着哮喘药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白开水在他嘴里没有声息地流入咽喉,把药片带到他的身体里。他忘记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了。
透过窗口,城市里许多美丽的灯火都开始绽放。像眼睛,但没有睫毛。有时候,他想城市是不是也生病了。只不过,这种病是没有解药的,就像癌症。
回去的时候,灯光明亮了些。
他看着笔记本。
小的时候我住在—个很美丽的地方。
那时候,我有很清澈的微笑。我有干净整洁的短发,和一个女孩子的身体。
我穿着白色的短裤和格子上衣在外婆家的花园里疯跑,像极了一个男孩子。花园里最多的是百合花,清香而喜悦。泛着白色光影的花瓣底下有很多绿色的草,柔软而没有刺痛皮肤的感觉。我躺在草坪上看着天空,它像海水一样蓝。偶尔有几朵云在微笑,然后倏地溜走。我总是想世界上有没有蓝色的花朵呢,纯净而不含一丝杂质。
很多个下午,外婆都带我去森林,那里有许多很高很高的树,翠绿的,灰黄的。脚底下有近黑的泥土和枯树枝,蹂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抬头的时候,树木总被遮住而看不见天空。所以我就希望能有一朵蓝色的花,里面能让我看见湛蓝的天空和浮动的云。
他走在大街上,穿着5-street休闲裤和纯毛的上衣。双手插在裤子里走。
他总是想看见河水和桥,而城市里只有车流和人流。当开始觉得车和工厂排放出的黑色气体开始抑制呼吸时,他跑向蓝桥。这是一个他钟爱的酒吧,里面有美丽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有美味的现磨咖啡,有舒缓的小提琴旋律,气氛暖昧。有时暧昧能带来温暖,太过于清晰反而会觉得现实的漏洞太多。
从秋天开始,蓝桥用百合装饰吧台。他坐好后,总被一阵清香搅起心底模糊的沉渣,并散发香气。说香气,是因为他有希望。
他记得在一个封闭的年代里,有一条昏黄的河水和一座桥。尘埃扬起的背景里有一个空洞的影子,有一双苍白的手臂,一双棉布鞋。飘顺的长发,笑起来就眯起来的眼睛,像百合一样柔美。
是兰乔。
后来,我到克克的身边。外婆就回家学着给外公织毛衣。
克克看见我就问我,你是男孩吧。
我调皮地一笑,说是的是的我是个男孩子。我和你一样是男孩子。
克克也笑,身上的古龙水的香味就随着笑声抖在我面前。
克克家也种了很多花,紫色的,没有姓名。所以,我就摘很多放在他的床上。然后开始打滚,让花都沾在我的身上。克克就一朵一朵帮我摘下来。他取一朵花戴在我的头上,发出爽朗的笑声,多美好。
晚上的时候,克克就带我爬上屋顶。我说:我最喜欢天空了,明亮、干净、广阔。克克抬头,说:其实天空也有黑暗的时候,就象你现在看到的这样。
我也抬起头,只看见一片黑色和黑色之中宝石一样的光亮。
他喝一口泡沫奶茶,然后开始回忆。
却什么也找不到。只有昏黄的河水在四处翻滚。向前。向后。向左。向右。
他也和河水一起,晃荡了很久。当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回到了走廊。空旷没有生气,所有的人都面露凶光。接着,兰乔从人群深处走出来,低着头,长发杂乱。他和人群站在一起,却无法动弹。有人在推兰乔,有的人在踢兰乔。
她在低低地喊着什么。
M。M。M。
我对克克说:你是个像天空一样的孩子。克克就抱起我转圈,一圈一圈,头晕目眩。
我喊叫,别转了,别转了。克克才停下。
那种眩晕的感觉到现在仍会时常地再现。每出现一次,我的心就沉一截。
一天夜里,我问克克:你为什么不结婚,外婆说你都快20岁了。
克克突然抱住我说: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适合结婚的。
我眨着眼睛问他:为什么?
克克伸出手指轻轻地揉着我的脸:因为我喜欢男孩子。
我把头靠在他的怀里说:我是男孩子呀我是男孩子呀。你以后会不会娶我?
克克停顿一下,然后不停地笑:会的会的。
从那天起,我下决心一定要装好男孩子的样子。
因为我不想失去克克,我爱他。
他躺在公寓的床上午睡,灰暗的天空好象过一会儿就要下雨。余光中什么东西一闪,神秘地消失了。他掀开被子,走下床,打开窗户向下张望。14楼的一个小孩爬在窗口,手里拿着一个线团,线团那头,是城市头顶一只孤单的风筝。它被风吹得脆弱不堪,线随时都可能断掉。
他所在中学的走廊旁边有一片大大的草地,经常有人在有风的时候放风筝。他通常跟兰乔在一起。他不停地说话,说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睡去。兰乔就轻轻地唱着歌,糖一样的甜蜜。
他对兰乔说: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这个世界上,我只能和你讲话。
兰乔说:我也一样,因为我们彼此信任。
17岁的冬天,雪花像绒毛一样飞到地面,中学的走廊飘满了雪。红色的墙角被冻上冰柱,纯洁得像水晶。兰乔拉着他的手像燕一样穿过走廊,到达一个没有风雪的角落。兰乔小心地捧着一颗相思石,对他说,M,我爱上了可键。
有时,他放学的时候从小路绕道教师楼。他看见旁边操场上的孩子都在奔跑,头顶是白云浮动的蓝天。女孩子在树林里跳皮筋,唱周扒皮之类的歌。树的叶子好象不是纯粹的绿,而是微微泛黄。
他站在语文教研室,看可键和兰乔在一起。兰乔问可键,为什么会做老师。可键就笑,说我喜欢孩子。
他梦见过兰乔。在昏黄的河水上,那座孤单摇摆的用麻绳捆绑的桥,兰乔站在左边,颈上带着可键送给他的相思石。红色的,血液一样。兰乔手捧着百合花走到桥中间,桥突然一断,兰乔就坠了下去。随后是翻涨的昏黄的河水,还有那些百合花,优雅地旋转,一圈一圈,一圈一圈。紫色偏淡的百合花。
他也梦见过可键。英俊的脸旁周围有很多百合花,吐露着喜悦。
兰乔说:M你没忘记吧。去年的秋天的同学都跑去看大学分来的新老师。见到可键的一瞬间,我知道幸福就这样降临了。
语文课的时候,他趴在有裂缝的木制课桌上,总能感觉到有两道视线在相触碰撞,如此深沉地纠缠着。
我清楚地知道,只要看着他的眼睛,我就会很幸福。
那双眼睛里有我清澈的天空。
长到10岁的时候,危机就开始出现了。天天晚上,我都不能很快入睡,我担心我的伪装会被识破,我会躺在床上,我的外衣被克克一层一层地拨开。然后让少女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他没有。他选择了离开。沉默而没有暗示的。
晚上,我像婴儿一样蜷在床上。克克睡在我的身边,他的手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背,中指顺着我的嘴唇滑向颈部,接着,是前胸和腹部。克克说:我可以吻你吗。我说:你为什么会喜欢男孩子。克克把我的身体转过来,说:因为喜欢。
当他的嘴唇在我的额前滑动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嘴唇很薄,像果酱一样软。他滑到我的耳边轻轻嗅着。他说:我要记住你的味道。我抱着他的头说,克克就点头,然后停止了吻。
你还太小,我们不能做很多事情。
我还不明白,克克就把我抱在怀里。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你爱我是因为我是男孩子,然而我不会永远保持男孩子的样子。我们还没有在一起做过很多事情,只是希望你一直在我身边。
第二天早上,那个温暖的怀抱已经消失了。
外婆接我上学的时候,我说:克克在哪里。外婆说,克克坐火车走了,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