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还没结束，我就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16岁，我考上师范，但不在统招之列，忽然，那么几天，心里很沉重，很懂事。通知书上是8892元的费用，委培费。
父亲能拿得出么？
我拿到通知书：“爷，要交9000多块钱”，我为没有考上统招自责。
没想到父亲话语变得很轻松：“不多，不多”。
那一次，父亲笑了，见人都很开心的样子。
而父亲的笑，只是脸上如刀刻的皱纹稍微舒展，嘴角上扬，别人看来，那是种喜悦的一种表情罢了。多年的辛酸，父亲俨然忘记了生活中还有笑这个表情。
然后，说“城，明天跟我赶集”。
不同以往，父亲那次牵着那头陪伴了父亲十多年的老黄牛。
走到光甫集的牛市上，与黄牛肩并肩一起站在那里。
“卖牛么”一个一看就是油嘴滑舌的中年人围着牛转了几圈。
“呵呵，是啊”父亲说。
“你想要多少”。
“2500”父亲说了价，马上又问“你买了去做什么”。
“你只管卖牛就是了！”那个人提高了嗓门。
“我不卖给你，牛是干活的，不卖给牛贩子”父亲话虽少，但直截了当。
“你看你这个人，我买了，不会卖给干活的？卖牛还看买牛主人，你到底卖不卖牛啊”中年人一边嘟囔，一边露出不满意的神色，回回头走了。
接着过来两三拨人，父亲虽历世故不多，但都没卖，后来父亲说，前几个，你看长得样子，就不是老老实实种地的庄稼人，买了去，少不了要杀掉。
一上午牛没有卖掉，我和父亲回家，父亲反而很高兴。走在路上，与牛靠得很近，不断拍打牛的屁股，一遍遍给牛顺脊梁上的毛。
牛最后卖给了一位认识的人，是衍科介绍的，是衍科的亲戚，家里种了不少地，亟需要一头牛，父亲听了，抽着烟，点头答应，价格从2500，主动降到了2000。
父亲领着那人走到牛棚，那人已经听了衍科的介绍，只看了看牙齿。父亲走到牛槽，忽然手开始抖动，但马上停下，抚摸了几下牛头，然后快速解下绳子，交给了那人。
牛被牵走的那一瞬，父亲眼圈红红的。
也许也通晓了气氛，牛走几步回回头，父亲就站在那里格外不舍，手里攥着那2000块钱，看着买牛人牵着牛走出小巷，直到消失。
牛车从此紧贴东墙竖立，任风雨侵蚀。
一头牛，代表什么？
对父亲来说，是一个伙伴。这头牛从东北的黑土地踏上我们这个小村，第一个驾驭它的就是父亲，接下来的十多年，陪着父亲风风雨雨。
更是一种信念，是对生活抗争的坚强象征，老牛陪着父亲一起养育我和妹妹。这是家里唯一还有母亲影子的东西，牛卖掉，母亲的味道就从这个家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在生活的这艘航船上，父亲已彻底掉队。
在我们那个小镇，早就有种植大姜的传统。
1996年，货币贬值并不严重，因为国际市场的资源短缺，拉动地方大姜到了18元钱一斤，是群众眼里历史上价格最高的农产品，是贵猪肉几倍的，许多群众因为种了亩把姜一夜之间爆富。
群众们发展大姜的热情高涨，柿子园村的一名村民创新了原来的种植方法：
根据大姜块茎生长特点，这位村民在二月二“龙抬头”前，就把大姜从姜窖里取出来，放到炕上，盖上被子，不时补水。
阳历三月末，四月初，开始整平土地，在原来平地种植的基础上，先起龚，踩实，反复多遍，调出姜沟，姜龚。姜在炕上生了芽，种植在姜沟里，为防止冻害，利用凸起的姜龚，覆上薄膜盖上小拱棚。夏末，拔掉拱棚，在大姜快速生长的季节，翻掉姜龚，将土培到姜根上，原来的姜龚变成姜沟，方便浇灌，原来的姜沟成了大姜成长的小垛子。
然后，就是浇水、除虫，等待霜降收获。
我们那个乡镇因为土地肥沃，水浇条件好、群众们淳朴、勤劳、善良，种植大姜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这一做法迅速传遍小镇的各个村，并成为了今后十几年群众们发家致富的依赖性经济作物。
而种植大姜因为过程复杂，绝非一个人可以操作，父亲心有余力不足。父亲那么多年依靠的老黄牛都卖掉了，我们这个家庭的生活，落后了集体不止一步。
接下来大半个月，父亲卖掉了家中能折成钱的所有物件。
五叔、几个伯父、三个姑，以及衍科、连忠这些兄弟把钱送到我家，加上妹妹打工赚的，我上学的钱很快就凑足了。
父亲那一年忽然变老。
父亲年轻时，我没记住父亲的容颜，等我逐渐懂事了，父亲就已经苍老了。
四十多岁，长期的劳累，无日无夜的操心，脸上已是尽染的古铜色，刀刻般的皱纹爬满脸庞。身体和心理的痛苦在漫漫长夜无限加生、延长和发酵。
我初中毕业，由于长期吸烟，父亲已开始成夜的咳嗽，有时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我十几岁，父亲对我去看看医生的建议置之不理，刚四十多岁，父亲眼里是对生活的不服，觉得自己还有的是力气，什么病扛扛就会好的。
其实，身为儿女的我们都知道，父母过去的病痛，不去看、不去治，为的是什么？因为怕看病，更因为怕花掉给儿女积攒的那点学费。
卖掉黄牛，家里还有什么？
父亲的生活有牛陪伴，落后于机械化，但也能保证生活在农耕时代，家里活计比人慢，比别人累，总算能干完。
1997年，我们在电视上眼见了香港顺利回归祖国怀抱，那是全中华民族的激动时刻，曾经小学地理学过的1997年香港将回归祖国，在那一刻变成了现实，爱国热情随着刘德华一首《中国人》在华夏大地上被群情点燃。
而时代又开启了一个加速的窗口，父亲为了我步步倒退，牛一卖掉，父亲就进入了全靠自己一个人出力的原始社会了。
除了我和妹妹，父亲已经一无所有。
为了我，父亲，已经活成了一个傻子。
但是，父亲面对困苦的那种高傲，对生活的那种姿态，却足以让苍天汗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