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说说看，你这是看上哪家的公子了？”夜半时分，我打着灯笼，披衣站在廊下，笑盈盈地望着相思。
相思手里攥着个缎面的荷包，僵硬地立在不远处。半晌，方才微微扯了下嘴角：“小姐还不睡吗？”
我一步步走过去，保持着脸上的笑容，轻柔地道：“相思不是也还没睡吗？我来陪相思啊。”说着，作势要去拿那荷包，“我若没记错，这是孟朝升几日前送给我的吧？相思，你拿错了东西呢。”
相思低下头，细若蚊蝇的声音轻飘飘道了一句“是相思拿错了”，便要从我身边过去。
“哎，”我一把拉住她，“相思，你很缺钱吗？”
她奋力挣开，似乎带着恼色：“小姐，相思不喜他人触碰。”这实在不是一个下人对主子说话时该有的语气。照常来讲，相思和解意二人从来极守规矩，谁知为何相思今夜这般不同。
“你若有难处，大可说出来，我看看能否帮上忙。”我看着她离去，朝她的背影扬声道。相思身形一顿，随后又抬脚回房去了。
我原本想着若是她不再犯傻，我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然而事实证明相思很是执着。三日后的傍晚，我从卷帘楼学画归来，便见仉清扬坐在院内老树下的石凳上，旁边由解意看着相思，三人僵持不下，又似在等人。
仉清扬见我回来，立刻起身迎上来。
“她倒卖书院的东西已不是一两次了。我叫人算了下，总共已从书院流出去近百两银子。”仉清扬严肃道。
我一惊。原来书院里竟值这么多的银子吗？
“近百两？不是个小数目啊。”我瞟了一眼相思，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朝我投来个不屑的眼神。
这倒奇了，相思从前一向规矩，近日怎的都是这般行状？
她微微动了一下，解意立刻出手抓牢了她。相思怨愤地瞪了她一眼，垂了头不说话。
“相思啊……”我犹豫了一下，考虑该用什么方式与她交流，“这个……最近的菜价没有长得这么快吧？”
院内所有的人都朝我翻了个白眼。
我尴尬地笑笑，道：“我还是那句话，不管遇到什么事，你总得说出来不是？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见她一副不屑的神情，我又补充道，“说实话我不愿意端着个主子的架子与你说话，但不代表我不是个主子。如果你这么想挑战一下我的地位和能力，我不介意展示给你看……嗯，卷帘楼最近死了两个姑娘，把你和解意送去刚好顶了空位……”
“闭嘴。”冷冷的一声。
我几乎以为听岔了，可触及到相思怨毒的眼神和那副恨不得杀我个千百遍的神色，我便有些慌。我自以为身为主子没有亏待过下人，也没欠相思的工钱，她何以这般恨我？
事实证明，有时候一件事情的高潮出现并不是因为主角们的行为，而是因为看不过主角们磨磨唧唧的对白的路人甲的出现。此番被相思这样对待，我还没什么表示，倒是有别人不乐意了。
“长孙府出来的人该有些教养。瑞，你确定这是相思本人？”从内院走出了三个人，为首的清懿气势张扬地大步走到相思面前，卡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得出相思在挣扎，然清懿手劲大得很，相思始终没有挣开。
清懿身后的长孙霁瑞用他那一成不变的笑眯眯的眼打量了相思一番，道：“不错，确是相思。”
话音刚落，便传来清脆的“啪！”地一声。相思的脸登时肿起，甚至有血丝渗了出来，白皙的脸蛋上分明一个巴掌印。
“平日里瞧着你们这些个东西以下犯上偷鸡摸狗，本小姐看在长孙和安玉的份儿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你这下贱东西还敢骑到主子头上来使唤主子了，安玉脾气好，本小姐却容不下你这玩意儿！今日你不给本小姐老实招了，明日你这小小书院洒扫失踪，猜猜看谁再奉养你家老母？”清懿骂得畅快淋漓，说着又要动手。
我觉得这些话虽是解气，然确有点过了。刚想出言阻止，却不料另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插了进来。
“清懿，回罢。书院的事尚无需你劳心。”周清楚拦住清懿即将落在相思身上的拳脚，一把揽过她便带着她离开了，完全无视清懿不满的骂骂咧咧。
相思跪坐在地上，头发凌乱，恨恨地瞪着清懿和周清楚离去，咬紧了嘴唇。
“长孙……”我觉得这件事算是书院内的私事，若不是今日周清懿恰好在，根本不会闹成如今局面。现在还是让长孙霁瑞离开的好，否则相思若是真的激动起来还真不知会如何收场。
“她们早已不是长孙府的人，如何处置，全凭代院首吩咐，在下告辞。”说罢，便带着他那副万年不变的笑脸离开了。
人都走了，我又打发了仉清扬去孟家用晚膳，带着相思和解意进了浮玉轩。一路上相思一声不吭，解意也只是搀着她，不言不语。
我将房内的香炉点上，嗅得那一缕柔和的气味弥漫出来，方才翻找出药水，吩咐解意给相思上药。相思没有拒绝，毕竟女孩子家的，脸还是蛮重要。
我为自己倒了一杯白水，润了润嗓子，看向坐在对面垂首沉默的相思，悠悠地叹了口气。
“相思，我听说你与解意情同姐妹，此番出事却连她都不知内情，我便也不问了。”我淡淡道，“只是一点你记得，自己解决不了的难处要说出来。如今你已是书院的人，若此事连我都不能说，想必也不会有人能帮你了。”
相思微抿着唇，似要开口。
“你这般行为若是受人指使，我倒觉得你更要与我说来，否则他能威胁你这一次，就一定会有下一次。或许我们目前的实力还无法与他抗衡，但知道他是谁总比敌在暗我在明这般被动的好；若你只是需要钱，我想书院如今的积蓄还是够为你暂时担下事情的。”我继续道。
忽然从她垂着的乱蓬蓬的发下传出一声呜咽。
“小姐……我母亲和弟弟……父亲……都……”
我顿时觉得轻松许多。她终于愿意交代了。
“他……他让我拿东西……卖……钱……给，给他……不然我家就……就……”
虽然她说得断断续续，然我还是大概听明白了。有个人在用她家人的性命威胁她为自己做事，而且目前只是让她将书院的财产通过这种不容易叫人一下察觉的方式转移。
“他……你可认识？”我试探着问。
相思摇头。
这就有些不好办了。我原以为能知晓这个万恶的“他”是谁，却不想只是知道了确有这么个吊人胃口的“他”。
“她若是知道了，此事才有蹊跷。”门外忽然传来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只见周清楚一人慢悠悠地跨了进来，看了看放在桌上的药盒，再看看相思肿起的半边脸，“这药似是御用的。”
我点头：“你晓得。从前伤着了哪里我爹都是给我用这药，效果极好。”唉，想起书生，此时还是不知他的死活。
“孙先生果然能人。”周清楚很有诚意地说了一句。
我只得“哈哈”两声。于是屋内陷入了沉默，只有相思抽噎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的凄凉。
为了打破这份尴尬的沉寂，我朝着周清楚笑笑，道：“你怎的回来了？清懿呢？”
“想知道这事儿罢了。清懿她有些累，我叫她在家歇着。”他面带倦色地理了理衣衫，在我身边的另一张椅上坐下了。
我看他神色多少有些不自然，像是在说谎的样子。我猜他此番回来定是觉得我解决不了此事，回来看笑话的。想到这里我不免有些得意，没叫他看成笑话，真是挺爽的。
“此事我再派人去查，周清楚，你先回去吧。”我放下手中的白瓷杯，下了逐客令。
不出所料，那家伙没有乖乖听话，反倒是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后朝我很是温柔然又有点让我惊悚地一笑，道：“别闹，你哪里来的人去查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人去查事情？”我朝他挑眉。
他继而淡淡笑着，道：“若是有人去查自然更好。查到了知会我一声，我倒也想要个结果。”说罢，放下已空了的茶杯，离去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然此时想不到，也就不去费心力琢磨了。
——安玉于京城
万庆十四年四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