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短短的十天里龙北兆走完了数百道残局,他不止一次地看到龙嚣脸上一闪而过的喜悦,这种喜悦是来自于他过人的天赋。
今天龙嚣摆了一个最为简单的残局,那简直都不能算作是残局。红黑两方只剩下将和帅,从象棋的规则来说,这就是显而易见的和棋。
龙北兆却知道,这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龙冥居士问他:“这个棋局如果轮到红方走,谁优谁劣?”
虽然这个问题显得极为幼稚,但龙北兆仍然很认真地回答:“轮到红方走,红方只有帅四平五,占据中路,或者帅四进一,走一手闲棋,这两路变化。但是双方都没有进攻的棋子,所以无论走哪一路变化都只能是和棋。”
回到他的问题,龙北兆接着说:“既然无论如何都是和棋,那么就没有优劣之分。”
龙嚣微笑着点点头,说:“既然如此,你执红棋先走。”
龙北兆沉思了许久,仍然悟不透他的用意,索性随意走了一手帅四平五。
龙嚣的手指伸向棋盘,他的两眼凝视着指尖,这一步棋看上去要把它走出来十分艰难。
数十年的岁月在他指尖缓缓流过,这是一手惊天动地的奇招,因为这一招棋已经突破了棋规的限定。
其中有一些模糊到接近消亡的记忆,在他十岁的那一年,他随同他的师父闯荡江湖,他还能记得他的师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行者无疆,仁者无敌。”
他的师父死在一次比武当中,是和塞外一个非常有名的刀客的比武。龙嚣到现在还能记得在比武前他师父信心满满的样子。
而后深受重伤的师父仍然不愿意弃剑认输,最后从肩头伤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整条手臂。
最后他的师父和刀客相拥而亡。
再侧耳聆听,那一句他常说的“行者无疆,仁者无敌”,真是莫大的讽刺。
龙嚣走完了这一手棋,将四平五。
在象棋棋规中,使得双王照面的一方立即判负,所以从棋理上说,这一招棋是不成立的,相当于向对手认输。
龙北兆看着棋盘,一脸错愕,但他没有发出任何疑问。
在错愕之际,他发现了一个细节,那就是龙冥居士的神情,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木讷。
那么这一招,要怎么来理解呢?
龙嚣从房顶上取下来一只竹篮,篮子里装着一些龙北兆叫不上名字的坚果,他这才发现原来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我把这一段叫做弃将杀,这一招出自于我的师父,在我年幼的时候,他曾用这一招与他的对手同归于尽。破釜沉舟或许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招法,但是……我没办法向你解释,这需要你自己领悟……”
龙北兆沉思许久,这个世界上或许真的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拼上自己的性命来捍卫的,他在想,那是什么呢?如果为了保护最心爱的人,如果为了捍卫侠义道的精神,我是不是能不惜牺牲自己?
吃了几个果子之后他惊奇地发现其中有一颗是核桃,龙嚣出门看看天色,红日渐将没入远远的天际背后。
“兆儿,你随我来。”
这个称呼让龙北兆再度想起了他的师父,虽然总是用一些命令的口吻,但此刻的回想却让他感受到一丝温暖,想到那张永不变老的脸庞,他觉得无比亲切。
这是为什么。
随着龙嚣穿过一道陡峭的山崖就能把更高的悬崖踩在脚下,山下云雾缭绕,从远处缓缓袭来的是阵阵的凉风,如果不往身后看,那就正是一览众山小。
悬崖边有一道打磨光润的乳白色石板,石板中央刻着纵横的棋盘,棋盘上正是一道怪异的残局,龙北兆现在很清楚这一道残局的规则,龙嚣和文钦两人各走二十手棋之后交换棋子——这棋规是名满楼的楼主提出的,她一心想打败龙嚣,哪怕是在象棋的棋盘上。但是棋力悬殊,只有在这种特殊的规则下,她才有赢的可能,然而,这种规则对双反来说,又很公平。
因为有这样的规则,所以虽然龙嚣的棋技远远高出对手,只要是不能保证在二十手棋当中获胜他便不敢妄动侵攻,否则交换方阵之后落败的就是他自己。
再看一眼天色,这是一个黯然的黄昏。
龙嚣告诉他,这里有一个绝顶的名字,就叫做“绝顶崖”。
果然是一个绝顶的名字,他想。
龙北兆第一眼是看到了霜冷峰,还有另外一个女人,这个人他在哪里见过,但那究竟是……
龙嚣向她打个招呼,说:“还真是守约。”
那个女人说:“好久不见。”
“五年而已。”
“对我们这样岁数的人而言,五年可就算得上是很久了。”
就是这样简单的对话之后,两人便入局对坐。
龙北兆突然想起了这个人,她就是那一天在苏州青霜阁两个“客人”当中的一个,其中一个是龙北辰,而另外一个就是她。
这样看来,她的身份就是名满楼的楼主。她是成名已久的女侠,与龙嚣处在同一个时代,三侠之一的文钦。
而令龙北兆惊讶的是,她看上去最多也就不过四五十岁而已。
一片寂静,龙嚣落子如飞,而文钦也不多思考。
龙北兆低声地向霜冷峰打了个招呼:“霜阁主,好久不见啊。”
霜冷峰却腼腆地微微一笑,这样的神态让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或者眼前的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之前所见过的霜冷峰。
真是判若两人。
他正要开口向她询问关于龙北辰的事情,但又觉得时机不对。
这二十手棋走得飞快,由于每一手交换棋子楼主都相当于走了两步,这可不是一般的优势。
二十手之后,还是未分胜负。
文钦放下棋子对霜冷峰说:“这就是传说中那位武功盖世的龙冥居士。”
霜冷峰微笑着点头,说:“久闻前辈神功盖世,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龙嚣点点头,也向龙北兆介绍:“这位就是传说中那位武功不那么盖世的名满楼楼主。”
“见过楼主,上次有缘得见,却不知是武林前辈,失敬失敬。”
“怎么,你们见过面?”
楼主还对刚才那一句“武功不那么盖世”耿耿于怀,她说:“这个女娃叫做霜冷峰,是我的得意弟子,不如让她跟你的弟子比试比试,如何?”
“正合我意。”
龙北兆踌躇不定,他曾见过霜冷峰与王如令的交战,虽然他现在的武功与之前相比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但始终没有把握能够与她一战。
而霜冷峰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伸出了左手,说了一个字:“请!”
作为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拒绝一个如此惊艳的美人。
“既然如此,得罪了。”
龙北兆拔剑在手,这是王如令赠送给他的凌霜剑,这把剑在他手上能让他平添不少勇气。
两位前辈已经退到了悬崖边,给他们的比武留出一大片空地。
师祖教给他最为绝顶的武功,可不能给他丢脸,他这样想。
然后龙北兆往前进两步,距离霜冷峰仅六七歩之遥,霜冷峰身法怪异而且攻守迅捷,因此绝对不能贸然进攻。
凌霜出鞘,横在胸前,龙北兆摆出“巡河”的架势,进可攻,退又可守,并且他的双眼紧盯着霜冷峰的裙摆,观其动静。
霜冷峰渐露笑容,她的兵器藏在袖中,名副其实的袖里剑,虽短却灵动轻盈。
她向龙北兆的肩头攻了两招,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格开之后龙北兆乘隙还敬一招,却也被她闪避开。
两招过后,不分胜负。
龙北兆知道霜冷峰的招数诡奇,难以把握,所以他马上使出了他前几日灵感激发时自创的一招“盘外音”。
他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霜阁主,不知你是否见过我的一个兄弟?”
这一问本来只是为了稍微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没想收到的效果却是出乎意料,霜冷峰被这一问问住了,仿佛整个人都僵持在原地。
“你的……兄弟……”
他接着说:“他的名字叫做龙北辰,那一天我中了你的蛇毒,然后……然后是他帮我找回了解药,之后再也没见到他,他也没有回到龙居山庄,你如果知道他在哪里,如果方便,还请告诉我一声。”
注意到了霜冷峰奇怪的神色,他把握住这一刹那,使出“入槽”,这一招倾尽全力,正如同象棋中的马跳槽叫将,如果对方没有万全的防备,必定要措手不及。
而霜冷峰已经措手不及了,凌霜剑划过她的脸颊,随着剑锋入鞘,她的一缕头发飘落下来。
龙北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的问题竟然能让她如此分神。
他也没明白这“点到为止”的分寸把握得好不好,因为对于一个爱美的美女来说,这一道不小小的创口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如果留下伤疤那就更严重了。
霜冷峰缓缓弯下腰,捡起那一缕头发,她闭着眼睛,当龙北兆看着眼前的霜冷峰,生出一股莫名的震惊。
看到她这样类似于伤感的温柔,这一瞬间的流露如同一把锋锐的剑,垂直地刺入龙北兆的心脏。
但龙北兆还是没能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文钦还是嘲笑了他:“你就是教一些这样的武功?一边聊天一边找机会偷袭,果然是盖世武功,太高明了。”
龙嚣却不以为然,只是说:“兵不厌诈。”
“你也说是‘诈’,难道你的武术如今已经成了诈术?”
“夏虫何以语冰?”
文钦被他说成是夏虫,很显然是不高兴了,就在这个时候,龙北兆要向她提一个很不应该的问题。
这是关于他悲惨身世的历史。
“文前辈,有一件事晚辈深感疑惑,还是想向前辈求证。”
“前辈长前辈短的,叫得人好不烦,叫我姐姐就好了?”
龙嚣摇头说:“你还真是为老不尊。”
龙北兆哪里管什么辈分,果真按照她的要求称呼她:“敢问下文姐姐……传言二十年前,你有两个弟子潜入了龙居山庄,她们为了偷得武功秘籍不惜杀害了庄主夫人,可有此事?”
听完他的提问,文钦整个脸变了天,甚至说,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这是听你师父说的吧。”她转向龙嚣,质问般口吻说,“龙嚣,你是觉得我是为了打败你,指使我的弟子去偷你所谓的武功秘籍,是吗?”
“指正你,第一,我不是龙北兆的师父,是师祖。第二,这件事情本是事实,却不是我草率的臆断。”
文钦深吸一口气,然后笑出来,是一种悲怆般的苍凉,在落日的余晖还未散尽的片刻里,文钦的笑声让龙北兆觉得冷。
是一种极为怪异感觉,不寒而栗。
“你是觉得,我为了打败你,可以不择手段,想尽一切方法,是吗?”
龙嚣淡淡地说:“打败我,这不正是你多年的心愿吗,只是这些年过去了,你始终未能如愿而已。”
“我原以为,我在这个世上还有那么一个知己,虽是数十年的仇敌,也是近百年的挚友。如今看来,这全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哈哈……哈哈……”
她脸上的浓妆逐渐凝固,最后变成一股灼人的杀气。
“在你眼里,我却只是一个为满足自己好胜心不择手段的小人而已……”
龙嚣并不为她的出离愤怒而动容,他只是淡笑着说:“为满足好胜心不择手段的小人……说得好,人贵自知,到今天你总算能够认清自己,真是可喜可贺。”
怒火仿佛从文钦的脚跟烧到了头顶,刚才的杀气逐渐变化成为怨毒的仇恨。
龙北兆想劝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决定打破沙锅问到底。
“师祖只是很确定那两个人是文前辈的弟子,但她们的所作所为未必是文前辈授意的,而晚辈想确认的,这两个人既然是前辈的两位弟子,他们拿到秘籍之后是否回到了名满楼,还是有其他的去向。”
龙北兆本想从文钦这里确认他师弟所说的事情是否属实,但是文钦并未给他答案。
“你的问题太多了!”
就在龙北兆还在为了这些陈年旧事内心纠结的时候,文钦对他猝然出手,看上去似乎只是用手指在他的肩头轻轻一点,然后他的整个人都因为肩膀的受力而向后倒退,凌霜剑掉在了地上。
在龙北兆气血翻腾将要坠崖的时候龙嚣拉了他一把,然后也在他的肩膀上轻轻一按,这才平息了他体内汹涌失控的气血。
“对晚辈也要下这么重的手?”
“什么都别说了……今天,我和你就在这里分个高下。”说完,她伸出手来,躺在地上的凌霜剑仿佛受力牵引,跳到文钦的手掌里。
龙嚣静静地说:“我和你谁高谁低,难道不是很清楚的一件事吗?”
“那我纠正刚才的话,今天,我是要和你决一死战!”
这句话衬着暮色,分外凄凉。
“五年后不用再看见你,这样一说,还真是一个好消息。”
霜冷峰觉得他说话的口吻真有一种道骨仙风的味道,只可惜内容却不是这样。
文钦不再多说,左手持剑,右手捏着一把银针,像她这样的高手使用的暗器是没有毒的,所以这些银针命中的地方总是最致命的死穴,而且没有丝毫的偏离。
另外,霜冷峰看到她出手的瞬间就有了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那果然是决一死战才会用的招式,她为了倾尽全力展开攻杀却使得周身破绽百出,若是一击不中,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换一个角度来讲,这样的进攻是极为可怕的,龙北兆看到她出手的时候吓出了一身冷汗,那种速度显然已经快过了他的眼睛。
同时在他脑海闪过三个字。
弃将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