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二九三年。
周赧王二十一年,齐湣王七年,赵惠文王五年,魏昭王二年,韩釐王二年,秦昭襄王十三年,楚顷襄王五年,宋康王三十五年,燕昭王二十年。
暮春时节。宋国,商丘。
东风拂过,大地回春,桃红柳绿,草长莺飞,一派生机盎然。
往年到这时节,宋国少女们迫不及待褪去厚重裙袄,换上单薄艳丽轻纱,漫步大街小巷间,显示各人婀娜身材,与轻浮少年郎们畅游幽会。
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宋国地处中原大地,交通便利,商业繁盛,百姓殷实,民风较之其他诸侯国,也格外开放。
冬去春来,天气转暖,商旅们从列国来到商丘做起买卖,互通有无。
三晋匈奴的皮草,吴越齐楚的海货,周王畿的酱豇(1)),秦巴西戎的玉石,天下奇货,无不麋集于此。
往年三四月间,成群结队的商人与黔首们讨价还价,商丘早市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然而今年四月的商丘,街面上却不见花枝招展的少女,更不见各国商旅身影。
街道上,三五成群的宋国兵士,衣甲荷戟,挨户搜查,如临大敌。
原本熙熙攘攘的商丘城气氛陡然紧张。
风传宋国国君戴偃被齐国刺客盖荆杀死,大司马唐鞅遂下令全城搜查刺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更有流言说,齐国大军南下,正在攻打宋国北部边邑定丘。
山雨欲来风满楼。
商丘城中纷纷传言,大司马名曰搜捕刺客,实则在抢劫商旅。
商丘城南。
因为靠近驿道,交通便利,是往来商旅歇脚的所在,因此这里酒肆格外密集。
其中一家楚人经营的酒肆,酒水甘洌,价格公道,包茂(2)用起来绝不含糊,生意兴隆,在商丘城中有不少老主顾,便是商丘临近州县的酒鬼也来这家买醉。
店主姓吕,妻子早逝,膝下双儿女,两个孩子不过十几岁光景,已经在帮父亲打理酒肆杂务。
身处乱世,背井离乡,一家三口勤勤恳恳,便是在这兵荒马乱之时,也没有关门歇业。
酒肆西北角,端坐一位年轻男子,身着黑衣,头戴蓑笠,左手按剑,右手举起酒爵,偶然小酌,抬头望向众人,剑眉星目,杀气腾腾。
酒肆之中几位酒友压低嗓音议论道:
“王上被刺?诸位可知?”
“戴偃力能扛鼎,连老虎都能打死,什么样的刺客能刺杀他?”
“是聂亥!!“
“聂亥?就是那个立志杀完七国君王的刺客聂亥?“
“除了他,还会有谁!”
四周陷入死寂,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人压低嗓音道:
”说是刺客所为,唐鞅才能借机敛财!大王勇武过人,聂亥怎是他对手!”
说话之间,楼下嘈杂嚷嚷,众人旋即沉默。
“大司马有令,搜查刺客,藏匿刺客者,与之同罪,搜!!”
七八名甲兵破门而入,楼下几名酒友连忙避开,有些走不及的被踹到在地,刀币财物抢掠一空。
店主傲然站立,怒目而视。楚人生性彪悍,吕老板胆色十足,眉宇之间,不见一丝惧色。
“小人所犯何事?为何要赶走客人!”
为首伍长听见这话,冷冷一笑,上前揪住店主上帻,面目狰狞道:
“所犯何事?!问得好!落在老子手里就是事!”
”真他娘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查了十多家店铺,没一个敢对老子这样说话,你是哪根葱,还敢问为什么!“
旁边上来个面相机灵的甲兵,手中抓着抢掠来的刀币,面目狰狞道:
“大哥,是个楚南蛮哩,怪不得这么嚣张,刺杀大王的刺客,就是此人吧!”
“嘿嘿,还是你小子聪明!他就是刺客!拿下!”
伍长说罢,一拳打在店主脸上,店主后退几步,满脸是血。
“我有王上颁发的经商契文,本分经营,钱税不曾少交一文,你们凭什么打人?!”
伍长愣了片刻,旋即狞笑道,:
“王上?现今没有什么王上了!王上三日前便薨(3)了,商丘城内,现在是大司马说了算!老子是大司马亲兵伍长,打!给我照死了打!”
甲兵纷纷聚拢上来,对着店主拳打脚踢,店主几次挣扎着站起又被打翻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伍长叫道:“别打了,他已经死了!干正事要紧!搜,刀币都搜出来!再把这家破店给老子烧了!妈的,看得老子晦气!”
甲兵发出财狼般欢呼声,开始翻箱倒柜,很快,酒肆拆的狼藉一片,惨不忍睹。
嗜血的眼睛在甲兵之间打量。
一阵细碎脚步声,从店肆后冲出个八九岁的稚童,一双稚嫩的小手握着把比自己还长的木棒,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朝伍长冲来。
“我要给爹爹报仇!”
木棒砸在伍长铠甲上,绵软无力。
伍长也不躲闪,飞脚踢飞木棒,冲孩童大吼。
“去死吧!“
手起剑落,齐齐斩向孩童,孩童眼中满是惊恐之色,大滩大滩殷红的血如梅花绽放。
“不知死活的东西!”
甲兵抬头愕然望向伍长,竟忘了手中活计。
“都愣着干嘛,快给老子枪!日落之前抢不够三万钱,这就是下场!”
伍长吼完,举起长剑,踏过鲜血,噔噔朝楼上走去。却听身后响起阴森沉闷声音。
“弑孩童者,死!”
声音阴森恐怖,如鬼魅般在酒肆中回荡。
“弑孩童者,死!!”
伍长也不回头,挥起沾满鲜血的长剑,朝身后狠命斩去。
“去死!”
甲兵纷纷拔剑,准备搏杀。
长剑划破空气,呼啸而过,伍长出剑已是极快,却还是没有击中目标。
二楼酒肆,几个酒鬼蜷缩在案几旁,瑟瑟发抖,除此之外,再不见一个人影。
“一起上,宰了他!“
甲兵杀气腾腾,咚咚登上楼梯,伍长却站着不动。
“大哥,”
大股鲜血喷涌而出,伍长人头落地。
甲兵面面相觑。
阴森恐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弑孩童者,死!”
“是聂亥!”酒肆中有人惊叫道。
“聂亥从不留活口!见到他杀人的人必须死!”
楼上几个酒鬼了连忙跪倒在地,向聂亥求饶:
“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七名甲兵站在原地,各人脸上露出腾腾杀气,商丘城是他们的地盘,不要说聂亥,就是秦王来了,他们也不憱。
三个醉醺醺对的酒客被踢飞下楼,重重摔在地上。
“见见死不救,也是死!今日只留下眼睛,下次再见我,杀无赦!”
一阵不似人声的惨叫后,三名酒客眼珠被挖出,如野狗般向门口爬去。
黑影闪过,甲兵急忙举剑格挡,只听不似人声的惨叫。
面目机灵的甲兵右边被生生斩断,齐肩处血流喷涌。
惨叫哀嚎声此起彼伏,仿佛修罗场。
幸存甲兵嘴里骂骂咧咧,双腿不住颤抖。
楼上传来一名小女孩脆如银铃的哭喊声。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名披头散发的剑客出现在楼上,缓缓拭去宝剑血污,朝身后道:
“杀还是不杀?”
火光浓烟中,走出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睁大水灵灵的大眼睛,全身颤抖着,望向宛若修罗场的楼下。
“叔叔,带我走吧。”
1:酱豇:先秦时代的酱,用于辅食,是当时比较流行的调味菜。
2:包茅:南方的一种茅草,用于过滤清酒,多产于湖北。
3: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礼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