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宏的市立音乐厅里，红色天鹅绒幕布层层叠叠地从三层楼高的屋顶一直铺泻到地面上，闪耀的灯光照射着偌大的舞台，一台锃亮漆黑的三角钢琴优雅地安静着，仿佛都能感觉到它轻轻的呼吸声。“我简直不敢相信，就像是一场春梦耶，我真的又要见到完美的渡井英先生了吗？”
“他会以什么样的打扮演奏钢琴呢？潇洒的白衬衣或者是沉稳优雅的燕尾服都很帅啊！”
“怎么办，光是想象着他演奏时的英俊模样，我的心就跳得好快！呼吸好困难哦……”
“那你就赶紧晕倒吧！用那种色迷迷的眼睛望着我的英简直是种亵渎！”
虽然舞台之下兴奋到不能自己的女性观众几乎占满了整个观众席的三分之二，并且这些名门淑媛们完全抛弃了淑女风范，喋喋不休，时不时遭到坐在前排，特别赶来亲历这场盛事的音乐界专业人士的白眼。“哇！那不是欧尔颂吗？目前美国顶尖的钢琴演奏家，听说他终止了正在进行的世界巡演，专程来参加渡井英的首场钢琴演奏会呢！”
“啊！那……天啊，我是不是眼花了，波斯特妮可娃（Viktoria
Postnikova）在肖邦国际钢琴大赛和柴可夫斯基钢琴大赛屡获大奖的女钢琴家。她早就宣布过不会参加任何商业演出和别人的演奏会，这次竟然不请自来。”
“有没有搞错，小提琴家，大提琴家，指挥……这些专业人士简直可以组成一个世界上最豪华的交响乐团了嘛！这么多超重量级的嘉宾同时出现，简直比外星人攻打地球还不可思议。”
小卉每隔三秒中就会发出一阵惊呼，洛桑则丢脸地拿着一个红外线望远镜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她以为这是明星演唱会吗？！“哼哼，这些人看似一脸平静，高高在上，其实心里都在打鼓呢，渡井英重新进入钢琴界无疑对他们来说是最大的威胁。”
小卉一副看穿人生百态的样子，一边说一边默默点头。“没错！”
洛桑肯定地附和道，“这样一来，傻瓜都知道钢琴界的顺位排名就要发生改变了，而且，一定是大家统统往后挪动一个位置！哇哈哈哈哈！因为我们的渡井英是无法撼动的音乐之王！”
“那些女人都好疯狂哦，红着两只眼睛瞪着舞台，拜托，渡井英还没出场啊！”
两个人一搭一唱说得热闹，突然，一双“红外线望远镜”
的镜头转过来，望着我，洛桑困惑的声音传来：“我说葵，你怎么了，干吗那么紧张啊？”
“什，什么……我哪有紧张啊。”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洛桑。“小葵，还有十五分钟就开场了，你从进来到现在一直站在原地，望着那台钢琴发呆……还有，你手里的邀请函都要被捏成碎片了啦……”
小卉摆出受不了的表情。我一直站着……发呆……？！再低下头看到——手中惨遭“蹂躏”
的邀请函……等等，还有十五分钟，我就要见到渡井英了吗？“我，我去下洗手间，马上回来。”
我匆匆地对着她们说了一声，转身往大厅外跑去。“葵！葵！这家伙还说不紧张，我看她啊，明明一副就要晕倒的样子！哎……”
“高凌葵！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冷静……冷静……深呼吸！吸气，吐气！对，就是这样！”
盥洗室的镜子面前，我无视周围名门淑媛们看神经病的眼光，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大声命令道。可是，见到渡井英之后呢？我该做什么？应该去后台找他吗？见到他又该说些什么呢？该死！想了整整一个星期，怎么还是完全没准备好。我慢吞吞地从盥洗室走了出来，觉得脑袋晕晕涨涨。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就连工作人员都兴奋地冲进会场，焦急得等待渡井英消失一年之后的万众瞩目的首场演出。这时，一曲优雅，温柔而又潇洒的旋律从一间准备室里传了出来。那是英国作曲家埃尔加的《小提琴协奏曲》，也是英国音乐史上第一部可以载入史册的音乐珍品。全曲篇幅很长，一共会持续50分钟，同时也需要演奏出极为多变的细腻情感，对于演奏者饱满的精神和丰富的情感都是很大的考验。所以它被公认为是一首很难驾驭的曲子。历史上只有博拉姆斯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和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能出其左右。在这样的时刻，到底是谁在演奏呢？我忍不住走到准备室门口，好奇地向里张望。
啊，竟然是一位满头华发的老先生，他陶醉地闭着眼睛，拉动着琴弓，怡然自得地随着旋律摆动身体。琴弓在琴弦上所演奏的曲调，异常干净。仿佛最纯净的水滴在不带任何杂质的光线照射下闪闪发亮。但最让我有所触动的是，老先生布满皱纹的脸上如此幸福如此快乐的神情。难道……他就是演出目录上将与渡井英一起合作的，世界顶级俄罗斯小提琴演奏家——萨沙?罗杰斯特？目前已经七十八岁高龄的他是一位非常令人敬仰和钦佩的乐坛泰斗级人物。没想到这样一位享誉国际的音乐家在演出开始前，依旧如此认真地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排演。我忍不住也拿起旁边的一架小提琴，小心翼翼地和着他的琴声。这时，罗杰斯特大师睁开了眼睛，见到我，他似乎有些惊讶，但又继续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轻轻和着我的曲子。一曲终了，和蔼的老人放下手中的笑提琴，微笑着朝我走了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非常不错，年轻的女孩，刚才与你的合作我非常荣幸。”
盛名之下的他如此平易近人，向来骄傲的我竟然一下子有些脸红，不好意思起来。“你是渡井英的学生吗？”
更让我诧异的，老人竟然向我问出了这个问题。“是……是的……”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你的演奏里有他的影子。”
老人再度展开笑容，“渡井英，他是年轻一代最有天赋才能的小提琴家，在听过他的钢琴演奏后，我更应该称他为一名完美的音乐家。所以，我很期待这次的合作。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跟他切磋一下小提琴的技艺！不过，刚才的你已经满足了我的这个愿望，谢谢你。”
说着，他用力挥舞了一下手中的琴弓，露出像孩子一样顽皮的笑容。“那就不打扰您了。”
我朝他微微鞠了一躬，转身走了出去。看到如老顽童一般沉浸在音乐世界中的大师，听到他弦弓下流淌而出的欢乐乐声，我身体里即将见到渡井英的紧张感似乎也有些消退。但就在我没跨出几步的时候，突然听见房间里传来沉重的声响。扑通！好像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我惊讶地转回去，竟然看到罗杰斯特大师摔倒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老师！老师您怎么样？”
“是气喘病犯了！早说过不能让老师一个人练习的！”
“可是，他向来不喜欢在练习时被别人打扰啊。”
这时，罗杰斯特大师的私人助理闻声蜂拥了过来，赶紧将他抬到休息室，剩余的人赶紧拨打急救电话。我呆呆地望着刚才还精神奕奕的老先生，现在却脸色苍白奄奄一息的样子，忍不住蹲了下来，紧紧握着他的手，希望能带给他一丝力量。老人的呼吸显得非常困难，但眼中却是平静和蔼的神色，他轻轻地将手中的小提琴放在我的手中。“代替我……完成这场演出……”
我惊讶地望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旁一大群他的学生和私人助理们也都转过头怔怔地望着这一幕。是让我与渡井英……同台合奏吗？我握着小提琴，一动不动地站在后台，远远望着钢琴后的渡井英，世界在那一瞬间全部停息。没想到，我会以这样的方式跟他见面。一见到他，所有压抑的思念都蜂拥而至，压抑的我喘不过气来。渡井英……黑色如墨的头发随着身体的动作轻轻飞舞。钢琴釉面的光泽笼罩在他那张英俊无比的冷峻脸庞上，高挺的鼻梁仿佛峡谷般深邃。他轻轻的闭着狭长的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把他装点得像个年轻的不可侵犯的神祗。他还是那样，一点都没有变。冰冷……锋利……尖锐……却又无可救药的魅力四射……挺拔的黑色礼服里是简单的白色衬衣，毫无繁复的修饰却散发出强大的气场，虽然原本容纳整个管弦乐团的巨大舞台只有他一个在演奏，但那种不可一世的光芒却充斥到舞台的任何角落。完美得没有任何瑕疵的手指肆意地操纵着黑白琴键，带着魔力般就像是来自天堂的指引。黑丝绒般的音乐一会儿将听众们引领至蓝色绸缎般的大海，粼粼波光如梦似幻；一会儿将他们带领到巍峨的高山，云雾飘渺；亦或是苍茫的天空，天地万物都化为虚无，只有灵魂随着风起伏，飞翔……全场空前的一面寂静，只有个别名媛用眼泪和晕倒来表达自己此刻激动的内心。叮。最后一个结束音在空气中终结，短暂的安静过后，台下即刻响起一片汪洋大海般的掌声，仿佛要将整个大厅吞没。“下面，将是激动人心的一刻！也是本次演奏会的压轴之曲！俄罗斯顶级小提琴家萨沙?罗杰斯特与钢琴界新晋之王渡井英的跨国合作！历久弥新和激情澎湃的完美结合！”
舞台上戴着黑框眼镜的司仪兴奋地报幕，但一位工作人员神情紧张地走到司仪身边耳语了几句，司仪胖脸上的笑容立即冻结了起来。他迟疑了一会儿，像是下定很大决心，才小心翼翼地朝渡井英小跑了过去，恭敬地朝他鞠了一躬，告诉他刚才的意外。然后，司仪点头哈腰地侧过身，指了指站在后台的我。说实话，那一瞬间，我的心脏真的停止了跳动。时间仿佛是一台被拉慢了一万倍的电影镜头，我完全忘记了呼吸，只是看着渡井英抬起头，缓缓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想克制住自己满脸傻瓜的表情，但脸上每块肌肉都是僵硬的。可是，渡井英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我以为他至少会对我的出现感到一丝意外，但他眼前的我，仿佛就是一道可有可无的空气。
他平静地对着司仪说道：“那么，宣布这次的演奏会到此结束。”
顷刻间，就像是无数颗炸弹在大脑轰然炸响，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燃烧，又在一瞬间降至冰点。他拒绝了？！他拒绝跟我同台演出……紧张，激动，忐忑和无法言喻的狂喜顿时化作如龙卷风般的屈辱感，席卷了我的全身，脸发烫，握着小提琴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被渡井英无视的感觉就好像无数根看不见的小刺，密密麻麻地扎进心脏里，带来难以抵挡的痛。见司仪一副五雷轰顶的表情，呆呆地站立不动，渡井英站起了身，双手离开琴键，带着不可一世的气势说道：“按照我说的去做。”
“怎么回事？明明还有渡井英与萨沙?罗杰斯特大师合作的曲目，演奏目录上的压轴之作啊？”
“渡井英怎么要走了？他还是那么目中无人啊……不过真的好酷哦！渡井英，不要走……请不要走啊！”
“德彪西《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以力度和激昂的霸气见长的渡井英演绎这种清新优美的曲风，是我特意赶来的理由，还没结束的演出，怎么能说走就走？！”
一见到渡井英起身，台下顿时闹哄哄的像是一曲糟糕的杂乱乐章。“抱歉，抱歉，因为罗杰斯特大师突发气喘，无法同台。这次的演奏会已经结束了。”
司仪只能不停地弯腰鞠躬，向台下的每一位观众道歉，可惜却依然不能平息这场风潮。不行，这可是渡井英以钢琴家的身份第一次回国登台演出，是他在乐坛沉寂整整一年后的首次亮相，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就这样被一场意外毁于一旦。前排的观众眼中已经有人露出了嘲讽和不怀好意的微笑，甚至也有人起身，准备陆续离开。不行！绝对不行！“你不能走！”
不知道从那里来的胆量，我竟然在走往后台的渡井英，与我擦肩而过的一刹那间，紧紧地拽住了他的衣袖，“你不能放弃这场演出，如果临时找不到人选的话，我可以为接下来的曲目做小提琴伴奏啊。”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话。”
他轻描淡写地瞥了我一样，我竟然在他眼中看到了淡淡的笑意，却是那种尖锐的带着不屑的笑意。身体忍不住瑟瑟颤抖起来。没想到，一年后的见面，竟然是这样一句冰冷而尖锐的话语作为开场白。“我不会让你走的，除非你回到台上重新演出。”
我几乎是拿出视死如归的气势来了。“既然我的合作者突发疾病，那么理应取消最后的曲目。”
渡井英低沉又富有磁性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那寒光四射的眼神让人无法抵挡，“我不想污染任何听众的耳朵。”
“你这是在质疑我的水平吗？”
“不是质疑。你还完全没有资格跟我同台演出。”
他怎么能这样说！我完全是一片好心……渡井英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失落又愤怒地望着他，“那么，我要告诉你，罗杰斯特大师在去医院之前拜托我一定要代替他完成这场演出。所以，不管你参与与否，我都要完成和他的约定。”
“没有这个必要。”
“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