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乐说:剑气我听说过,从来没见过,就像轻功你也听说过,就是从来使不出来一样。对吧?
我说:你不要嘲笑我,我到长安问问那老头儿。你没见过,不知道的。真那么厉害。
喜乐说:你有点变了,变得像江湖上那些人。我是指好人。
我说:都是人杀人,哪儿分什么好坏。
喜乐说:你变得像师父。
我说:不说此事了,人总是发生一点变一点。
到了长安,看到硕大的城楼。我想,罢了,又是这地方。其实和在寺庙中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一个比较大的地方兜圈罢了。
不过长安的气氛似乎变化了很多,可能是最近血雨腥风的事情发生不少,或者说在自己身上这样的事情发生不少,所以觉得人人都严阵以待。
官兵明显多了,进城查得严了。我在郊外佩带刀具习惯了,进城忘了藏起来,直接就走进去了。我想,这应该就是师父说的王者之气了,守卫森严的长安,佩着一把足够长的剑,随便走走就能走进去了。正庆幸着,发现进城以后用沙袋围了一条路,又有一层检查。这回便没那么幸运,直接就给拿下了。
我拿出法号牌说:你们自己看看吧,想必你们也知道,少林前几天出事了,我是去朝廷商议的,你看,我不光不摘剑,还留着头发,带着姑娘,级别你们也应该想到。快让我进去,谁碍我事,拿谁是问。
官兵商量一下,就放我进去了。后面有几个跟着的,明显是江湖人士,看我拿着剑直接就进去了,马上掏出自己藏匿起来的各色宝剑,佩在身上。我想,所谓江湖人士为什么就那么想显示给一些百姓看自己是个江湖人士呢,并且一定要靠一截铁来显示呢?后来他们都判了五年。
到了长安城里,街上人口明显地比往常少了不少。我和喜乐马上就迷路了。一路打听,终于到了那地方。我生怕老头儿已经不在,急忙闯进去。老头儿正在擦拭他做的剑,说:怎么样,这剑好用吧?
我说:好用。几天不见,别来无恙。
老头儿说:你不怪我把剑卖给那些人吧?
我说:我想明白了,这不是剑的问题,他们几十人,要不是事先下毒,肯定不可能屠少林。
老头儿说:对了,看来你还不笨。
喜乐说:他一路都说,你的剑好用。
老头儿说:小家伙,你从小生长起来的地方的所有兄弟们都给杀光了,你不悲愤吗?说真话。
我仔细想想,一路上关于剑的好用似乎重于少林被屠一事,我真是狼心狗肺没有良心的家伙。但是我不能那么说,只好咬牙道:悲愤。
老头儿说:你把剑给我,想来你也把秘密给用了。
我说:是。
老头儿说:有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我说:有。
老头儿说:问。
我说:这剑拔剑就能伤人,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在空地上要试试剑砍棵树之类却又不快了呢?
老头儿说:因为你那时候没有杀气。你不一定想杀了那棵树吧。你要有杀气,剑才有杀气,你和杨正刚一样性格,虽然都是传说里的人,但是都不细心。你想,如果你随便一抽剑,发现这位姑娘已经被你杀死了,你是不是要恨死我?
喜乐看看我,做了个鬼脸。
我说:所言甚是。
老头儿说:今天晚上,剑就放在我这儿,我帮你把暗器装上。
我说:这次去真是很遗憾,那家当铺也给抢了,灵也没了。我想,有机会我一定要找回来。
老头儿说:不用不用,为一截烂铁,何必呢。技术进步了,你看,那剑在当年已经算厉害了,可是,那帮人买过去的剑,每把都比那剑强。你手里拿的,是最厉害的,十年里不会落伍。我死了,一百年里这剑都是最强的,只是没有那小功能了而已。不要小看啊,关键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说:我已经见识过了。
老头儿说:快像大家想的那样了。
我问:什么样啊?
老头儿说:一会儿你上街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长安街上不能佩带刀器,你在我这里随便选一个小的带着吧。
喜乐突然想起什么事情,说:哦,前辈,上次你给我们的盘缠,回去我才发现有很多,我们日后一定还给你。
老头儿笑说:还什么啊,那些剑,我卖了八千多两黄金,可是现在估计卖不了那么高的价钱了。
我问:为什么?
老头儿说:因为你用你这把将他们的那些都弄断了,可他们不知道你那把也是我做的。
我说:我不佩带什么了,这里又不是荒蛮之地。
推开门,我和喜乐到了街上,四周冷清。正是午后,横生困意。四下走走,发现很多人行色匆匆。喜乐说:是不是出什么大事情了?
我说:不会。
我们走过一条街,来到了一个茶楼,发现在里头聚集了很多人,于是也进去,看见一桌上一中年人正在绘声绘色地形容外面的事:
这外头乱套了,我大哥负责少林寺的美容扩张,带了人去看看,研究研究怎么弄,我跟着就一起去了,到了那里敲半天门没动静,想想不对,我大哥学过武功,会轻功,两脚一踏,直飞上去,结果你不知道少林哪个墙高啊,愣是没飞上去,然后又用出一招天下第一掌,一下把门给打开了,一看,死了,全死了,一个不剩啊。
喜乐说:门不是给炸开了吗?
我说:你也信,我们小时候还从围墙上跳下来过呢。
众人听到人全死了,不由在下面小声议论:我觉得,就是几月前那比武比的,招了灭门之祸啊。
还有的说:我觉得一定是有内奸,趁半夜人熟睡,一个一个杀的。
旁边马上有人反对:不可能,一个一个杀到什么时候去,你去过寺里没,杀到天亮还没杀完。
大家都觉得有道理,附和说:不可能一个一个杀,你觉得怎么弄的?
反对那人说:肯定是一手一剑,两个两个杀的。
下面又有议论:两个两个也未必天亮前能杀完。
有人说:胡说,两个两个杀怎么能不弄醒人,又没中毒。
马上又是议论,说:万一是中毒了,先都迷了呢。
里面一片附和。一个老头儿慢慢悠悠说:不见得,少林有专门研究毒物和解毒的一个地方,就算饭里下毒也未必人人能吃到。
有人说:肯定是长期吃素,得不到营养。
旁边那人马上说:放屁,我村上西村头王汗三老头儿,家境贫寒,天天挖野菜野草吃,人越吃越壮,嘿,身体还越来越好,跑得比野兔子还快。
众人轰然,说:吹牛,跑得比野兔子还快,那老头儿为什么不逮野兔子吃啊。
那人说:说就要说起八年前那场大难,老头儿熬过去没饿死,结果后来闹神病,转筋抽风,天天磕头,命保住了,腰不好使了,一直弯不下去,所以跑得是挺快,弯不下腰抓兔子啊,吃素的命。
众人说:也为难了那老头儿,天天和兔子跑,就是不能吃啊。
那人说:是啊,今年野兔子特别多,像蝗灾后蝗蝻一样,满地跳,抓到城里卖,还没人要。
众人说:咋没人要,南边野味馆,专门收野货,怎么的一个兔子总能比一个瓜卖的钱多吧。
有人不同意,说:不一定,大灾那年,不准上街卖瓜,瓜都臭了,后来种瓜的都伤心了,你猜种瓜的伤心了以后怎么着?
大家都问:怎么着啊?
那人说:种瓜的伤心了,就不种瓜了。那年瓜都烂地里了,第二年大部分人都不种瓜了,结果城里人一年没吃瓜,又过了一年,特别想吃瓜,瓜又少,卖得特别好,贵的时候一只鸡和一只瓜一个价钱。
大家都点头说:对,是有那么一年,后来大家都种瓜去了,反倒没人养鸡,第二年一只鸡能换一百个瓜。
众人感叹:这世道变得是快啊,可是野兔子和瓜,到底哪个值钱啊?
一个人跳出来说:我吃过野兔子,肉酸,不嫩,不好吃。
又跳出一个说:胡说,你吃的那是老野兔子,吃过小的没?
讲故事那人不高兴了,大喝:你们倒是往不往下听啊,后来还出现一个大侠,把杀少林那些人一下就杀了。听不听啊?
喜乐大叫:听,听。
那人往下讲:后来,到了过沙,听说一件事情,厉害啊,原来,杀少林的是其他各大仇视帮派派出的高手,其中包括大漠第一腿的张富雄、武当暗器第一的牛三娃、金牛号称第一大力士的潭壮壮等等等等好手,数都数不清,他们在酒楼里喝酒吹牛,结果一个少年,带了一把剑,那人不是人啊,是神。他们把少林灭了,触动了佛祖,佛祖派了身边一个点灯的下来,神兵天降啊。他们在二楼喝酒,那人不是从一楼上来的,是直接从天上降到二楼顶上,挖了个洞就下来了。
众人哗然。
那人说:那四十人当然不知道,说要打,那人都没动手,那四十个人就全死了。
众人不信:胡说,不动手怎么杀人啊。
那人说:笨蛋,动剑啊,不是说那人带了把剑吗?那剑是天上用来斩地削山用的,你看那太行山,都是用那剑削出来的。
众人说:那四十人哪行啊。
那人说:是啊,那剑,削金刚石就像削瓜一样。
众人惊叹:削瓜!削瓜多容易啊。
那人说:是啊,就跟削瓜一个样,不骗你,我看了大柱子上的断口。
有人说:金刚石多硬啊,什么都弄不开,瓜多好削啊。
又有人反对,说:胡说,瓜分好几种,我们胡瓜村种的瓜,就不好削,皮硬肉甜,特殊品种,进贡过皇上。
旁人说:人那是天上的剑。
那人说:那瓜大家都说是天瓜,那是十八年前,天上神仙不小心吃瓜的时候吐籽吐人间了,还就落在胡瓜村胡伯孙老人家田里,就长出这种瓜,和你们见过的瓜不一样,都是天上的东西,应该不能互相切。
有人反对,说:胡说,人都是地上的东西,还不都互相杀。
又有人说:那瓜今年收成好不好?
那人说:别提了,那瓜好静,要慢慢长,今年不知咋的,野兔子特别多,老蹿那藤,搞得瓜长不好。
有人说:那瓜长不好,就卖不出价钱了。
一老汉捏捏胡子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奇货可居,瓜少了,价钱就高了。
有人说:高也高不过九年前跟鸡一个价。
有人提议:至少和野兔子一个价钱。
有人说:放屁,肯定是活的比死的贵。
有人说:扯呢,野兔子不值钱。满地都是。
有人说:野兔子难抓。
有人说:难抓还难吃呢。
说着说着,代表瓜贵和代表兔子贵的两方互相吵起来,互相不认输,纷纷列举出为什么兔子贵或为什么瓜贵,吵得面红耳赤,说野兔子贵的那方说了几句,说瓜贵那帮里突然就站起来一人,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刀,大喊:老子就说是瓜贵,谁把野兔子卖贵了爷爷我砍了谁。
然后众人大乱,抽刀的抽刀,掏匕首的掏匕首,还有抄起板凳就打的,互相厮杀成一团。我和喜乐事不关己,马上退出店外观望。里面真是空前混乱,几十人数十种武器打成一团,因为事先彼此不认识,阵营乱了以后就不知道谁是谁了,难免出现了认为兔子贵的打了一人半天,那人快断气前还说:你打死我我都说是兔子贵。遇到这种情况,只好忍痛将那人打死。打到后来,大家虽然都打红了眼,但还算理智,打前问:兔子还是瓜?发现一言不和才动手。有一兔子贵的问一陌生人:兔子还是瓜。那人要说,瓜怎能贵过兔子。刚说了一个字,就给一板凳拍晕了,场面惨不忍睹,说明关键时候讲话还是不要太注重修饰。打到最后,伤的伤,死的死,昏迷的昏迷,全都趴地上了,只剩下一个认为瓜贵的还能站着,那人爬桌上,要说什么,发现自己打迷糊了,不记得自己的立场到底是兔子贵还是瓜贵了,痛苦不已,突然认出下面有一个被自己打得奄奄一息的家伙,于是想到如果问那人是什么立场,自然就知道自己的立场了,便一步跨上前去,揪住那人,问:兔子还是瓜?那人本来立场是兔子贵,看见仇人又来了,为保一命,要和那壮士装作自己人,吓得忙改口,说:瓜,瓜贵。那人大笑,一拳打晕那人,又跳上台,对着一地伤员大喊:哈哈,还是兔子贵!
这时候,下面有一个手脚都断了的瓜贵人士,认得桌上那人,知道他弄错自己立场了,提示道:兄弟,兄弟,你错了,是瓜贵。
后果自然是说话那人被一刀杀了。
我和喜乐看得目瞪口呆。
官兵此时终于来到,火速制服那人,分出活着的和死了的,全都抬去了城务府。后来活着的救活了以后最少的关五年,最多的二十年,死了的有九个,最后搞错自己是什么的那壮士因为被目睹最后杀人一幕给判了死罪,处死的时候还大喊:我一生活得是条汉子,想什么是什么,说什么是什么,你们今天杀了我,我的鬼魂都说是兔子贵!而那些活着的三十多个,要分两帮关在两个监狱里。无论如何,刑不算重,佩剑都要关五年,何况在长安打群架,闹出大事,还死九人。那些都是后来的事。
目睹了这奇特一幕后,我和喜乐都觉得很困惑,喜乐说是因为我们从小就没在社会上长大,不能了解那些人的想法。我想,我能了解那些人的想法,因为到了那种怄气红眼的时候,人人都已经没有了想法。而整件事,我仿佛看见某些更大层面上事情的真实意义。或者说,世界不就是那样吗。只是我觉得自己被传说成了神仙很有意思。这难道就是无灵--杨正刚的乐趣--看见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自己。
在各个店铺磨蹭一会儿,夕阳已经微红,快落在繁华的建筑背后。很多商铺早早关门,喜乐自己什么都没有买,说要勤俭节约。然后我们到处找价钱合适的客栈,喜乐觉得,如果有个栖身之地,那自然就不用找客栈,就能更勤俭节约。我说,客栈是一定要找的,除非你在每个城池都有栖身之地,但到那境地,还需要勤俭节约吗?
城中客栈分好几等,最上等的都不叫客栈,叫主楼,因为每晚上给的钱多,就反客为主了。全长安一共也就三处主楼,全国也就五处,每处有内务部大头亲自提的一个“好”字,意思自然是很好,专门给达官贵人居住,门口守卫森严,里面到处都是服侍的,并有庭院、小桥、流水,房间每间都长宽过两百尺,装饰精美,一晚需白银五十两。但老板普遍赚得没普通客栈老板多,只落得认识一些达官的便利。达官和贵人还不同,贵人大部分都有自己的贵邸,倘若外出谈事,自然是和另外一个贵人谈事,所以都居住在另外一个贵人的贵邸,而达官一般都是赊账或者记账,从不见现金流量,所以老板只好在主楼里设巨大娱乐场所,招全城最美的姑娘,这样老板才能看见现金,从中抽点,勉强度日。
二等的就多了,档次也不一,上提字“一般”,一切都一般。吃到的肉基本上不会是人肉,这点很重要,价钱就可能只有十分之一不到,普通人都住那儿。
三等就更多了,上无任何题字,黑店也很有可能。几十人一间,我觉得还不如睡树下踏实。
找了一个二等的,很快入睡,想着第二天要去取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