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在碎石烂泥路上颠簸个不停。有好几次，车窗被擦身而过的大型土方车辗起的小石子打中，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
我一边握住方向盘，一边探出脑袋，在残垣断壁上寻找幸存的门牌号码。事实上，刚开进来我就后悔了。这是一片正在拆迁中的街区，本土居民早就搬走了，现在住这儿的都是收入微薄的外来移民，他们的收入只能负担这里象征性的租金。由于工程的关系，路上布满了大石块，还有左一个右一个积水的大坑。我担心车的底盘不够高，万一陷进泥潭里就惨了。
我来这儿是为了记者报道的一起案件。
案件发生在前天下午，昨晚在我们节目的重点版面中播出。案件的性质相当恶劣，嫌犯纵火，造成了一对无辜母子的死亡。听我们去采访的记者说，这起纵火案的起因简单到不可思议。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一定以为是某个三流编剧瞎编出来的剧情。说是城中村里住了楼上楼下两家人。楼上姓郑，楼下姓萧，都是两夫妻。前不久，郑家的儿子女儿从老家进城，一家人团聚。女儿18岁，儿子13岁，一个打工，一个念书。郑家人喜欢打牌，一家人难得相聚，偶尔难免玩得晚一点。萧家女人却有神经哀弱的毛病，睡觉比较惊醒。这种老房子，楼板完全不隔音，因此萧家认为郑家是故意和自己过不去。萧家女人半夜骂上去，郑家女人也不好惹，对她揶揄了一番，说她自己打起鼾来比母猪还闹。萧家男人不声不响，但却怀恨在心。第二天，他搞到一瓶汽油，埋伏在楼梯下，等郑家女人上楼时，朝她泼汽油，并点着了火。结果呢，正在楼上做功课的郑家小儿子当场被烧死，郑家女人全身90%深度烧伤，在医院哆嗦了一夜之后也追随爱子而去了。只有郑家女儿，因为在超市当收银员，每天晚上9点半下班，这才侥幸逃过一劫。现在的情况是，尽管房子烧塌了一半，当地街道也愿意提供救助，郑家女儿却坚持仍旧待在废墟里，任谁劝也不走。她是怕自己走了，妈妈和弟弟也都不在了，到时候万一她爸爸回来了，一家人就再也见不到了。
“这个孩子真执拗，和她老爹一个样。”
“她老爹？”
“头儿你不会不知道吧，”记者自作聪明道，“她爹就是那个背娘舅的郑师傅啊，因为敲诈勒索被刑事拘留那位。”
我先去了城中村所属的街道。我让办公室内勤去买了些生活必需品，无非就是席子啊、被子啊、蚊帐啊、热水瓶啊、方便面啊什么的，再封了一个信封，里面塞了5千元钱。算是慰问也好，致歉也好，我也说不清。我有那种往身上揽事的坏习惯，总觉得只要和自己有关系的人或事，自己多多少少都得负那么一点责任。比如说郑师傅，如果当初我不去招惹他，他也许还在兢兢业业开摩托背娘舅，他就不会被利益冲昏头脑，也就不会吃官司。如果郑师傅也在家，而不是只留下孤儿寡母的话，萧家男人也就未必敢下这个手。即使下手了，有郑师傅在，说不定郑家儿子也能生还。我就自己反复琢磨，琢磨了一夜，琢磨到快要吐了。说实话，我也不想去郑家，去面对这样一个结果。我想把东西送到街道，让他们转交给郑家女儿，自己也可以买个心安。
街道里像事先排练过一样，对我相当冷淡。是那种表面上礼貌，内里却包裹着的冷淡，就像巧克力冰淇淋，咬上一口，确保透心凉。我猜可能是因为新闻报道的缘故。毕竟，谁也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的辖区。我才说明来意，社区一个副主任就夹起包，做出一付急匆匆要出门的样子。“你看，我们街道正在拆迁，工作千头万绪，人手实在太紧。这事，你看看能不能找民政……”
地址其实并不难找。我只要一提纵火案，附近的居民都欢天喜地地带路。
从那片瓦砾的结构来看，原先确实是一栋两层的居民小楼，现在门脸全坍塌了，剩下的部份就像是某种大型动物的遗骸，突兀地跪在那里。在原先二楼靠里一点的位置，地上有一卷被褥，据带路的居民说，郑家女儿就在那里面。她就像做了一个茧，在里面躲了一整天了，既没吃过东西，也没有移动过。我东张西望，想找个地方攀援上去，可是楼梯完全烧毁了，真不知道小姑娘是怎么爬上去的。我试了试那些焦黑的楼板，想翻身上去。我只是试了一下，就放弃了。
“哎，你！”我朝那堆被褥喊道，“我是你爸爸老郑的朋友，你爸爸让我来看看你。”
这句话果然起作用了，茧里面很明显动了一下。
“你爸爸让我来带点东西给你。”
一个小女孩从被褥里坐起来。
那是一个很瘦削的小女孩，蓬头垢面，脸颊下陷，显得眼睛极大，宛若营养不良的流浪猫。
“你爸爸让我看你来了。”我尽量不动声色，心想着别吓到她。
她看看我，又指指废墟里另外一个方向。
我顺着她的目光往那个方向看，那儿和房子的其他地方一样，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
“弟弟。”她说。
我明白了。我的喉头像被堵住了一样，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爸爸说，”等我稍微好一点，我继续说，“他都知道了。他最不放心的是你。他让我来看看你，还让我带点钱，还有带点东西给你。”
小女孩看着我，她的脸上没有表情。
“你爸爸还说，这里不安全。”我继续编故事，“他帮你找了个住的地方。他想让我带你去。”
20分钟后，小女孩坐到了我车上。她是那种纸板身材，很瘦，但很高。没有苹果高，但已经算挺高了，在她这个年纪。她的头发很密，上面夹了一个卡通发卡。完全是个孩子。我继续絮絮叨叨地瞎扯，她只是安静地坐着，既不回应，也看不出在想什么。
“你饿了吧？”
她没有反应。
“那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我自说自话地打着方向盘。
我把她的没反应当作不反对。
我找了一家物美价廉的餐厅。我猜想她应该喜欢。我停好车，她默默跟着我。我点了四五个菜。她几乎都没有动。
“吃点啊，”我说，“你太瘦了。”
她象征性地夹了一筷酸辣土豆丝，小心地嚼了半天。
我在附近找到一家招待所，门房里有一个端着一只大海碗喝稀饭的胖女人。我和她谈价钱。对，单人房，包一个月。房钱我先付。押金？算了吧，你们这种房还要押金？最后，我付了1500块钱，包一个房间，一个月。老板娘带着那种见多识广见怪不怪随你们大小便地态度，把我们领进一个房间。她回头扫描了一下我们两个，然后带上门。房间还算整洁。小女孩在床上坐了下来。她看看我，然后和衣侧身躺下了。她蜷成一团，非常非常疲惫的样子。我想，她可能又要退回茧里去了。我把买的东西都放下，又把装着现金的信封放在枕头上。
小女孩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呢，还是只是不想动。
我看看她，想了想，又把信封拿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签字笔，在信封上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
“爸爸的朋友。”最后我落款。
我重又把信封放好，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开。
正当我要关门时，小女孩突然说，“我叫蓉蓉。”
我回头，她坐了起来。
“什么？”
“我的名字叫蓉蓉。”
“哦，好的。蓉蓉，你休息，我先走了。”
“谢谢爸爸。”她说。
说完这句话，她重新躺下，再没有说半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