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已经是秋末,时间已经是夜半,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的一条不知名的街道,适时地刮起了一阵风。街角一直在拨弄着垃圾想找些夜宵的猫似乎是觉着冷了,又或许是不喜欢风里夹带着的味道——那是这个国家独有的气息,浓厚的机油味混着刺鼻的化学药水——怪叫了一声不知窜到了哪里。街上没有行人,只有穿梭忙碌着的巨鼠,也没有路灯,只有一个小小的,时明时暗的红点。如果有个男人来看,他就会明白,这是一个人在吸烟。
吸烟的人是马尔科姆。
映着不算明亮的月光,可以看见他纠缠在一起的油腻头发,以及脸上浓密不经修剪的胡子。他身上裹着一件暗红色的斗篷,上面布满了布丁与没来得及补上的破洞。靴子上沾满了泥土,搭扣上密密麻麻的都是锈迹。靴子底有一半耷拉着,看样子是没能禁住一路的奔波。总之这个人是十足的逃亡者形象。
除了他嘴里叼着的那根雪茄。
他自己也知道,在一名高级官员倾尽全力来搜捕一个人的时候,任何可能暴露自己位置的东西都是致命的,更何况在夜里闪烁的这个小红点,简直称得上是一盏叫嚣的信号灯。然而他还是满足的把烟雾尽数吞进,燃尽一支便再点上一支,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在等自己的命运。
不过只有另一阵冷风吹过,没有人来,也没有命运降临。
人在虚弱疲惫的时候,总喜欢回忆起过去。马尔科姆努力在脑子里搜索着,想找出一些不错的记忆。
小时候喝的那瓶牛奶还是不错的。他回忆着记忆里的味道,满意地咂咂嘴。
马尔科姆的故乡在遥远的小岛上。他在一家挤满了海盗和**的酒馆后出生。他素未谋面的母亲生下他后,从容地撩下麻布裙子,走进酒馆继续含着媚眼和胡子浓密、衣服领子里夹带着海腥味的船长调情。留下来陪他的,是一瓶温热的劣质牛奶,里面掺了半杯烈酒。小家伙含着奶嘴嘬个不停,脸色越来越红润,两眼越来越明亮。这些事他自己当然记不得,都是他长大后听收养他的老骗子说的。可是他从来没有忘记那瓶牛奶的味道。甜里带着一丝辣意,像是一把刀子从喉咙划到胃里,想摆脱,却又无法控制自己。那就是他童年时以为的,妈妈的味道。
马尔科姆掏出火柴擦着,又点上了一支雪茄。他抬头看着夜色里围墙的边缘,好像随时有人会从那条黑色的水平线里翻身而出。但是许久没有响动,甚至连只调皮的畜牲都没出现。他无趣地低下头,继续翻捡着回忆。就像是一个拾荒者,在垃圾堆里翻捡着看得上眼的物件。
说起那个老骗子,其实也是不错的,就是太下流了些,还不喜欢洗澡。马尔科姆想着,要是没有那个老骗子,估计自己就在酒馆后面沦落成蜘蛛和老鼠的晚餐了。老骗子没有名字,也懒得给他起名字。他的名字是自己花了一个铜板,找了港口里为数不多的读书人起的。老骗子唯一教会他的,是如何利用一副扑克牌在贫民窟与地下社会里活下去。当然,骗术是有代价的。马尔科姆八岁的时候,老骗子在一家地下赌场失手了,然后再也没回来。赌场自然是不会给出什么说法。大家心知肚明,互相传着老骗子被打断了腿,扔到海里喂了鲨鱼。小马尔科姆则坚信老骗子是敲了赌场一大笔,坐船离开找屁股更大的女人去了。于是他偷偷登上了所能潜入的第一艘船,驶向了大陆。
嘴里叼着的玩意又烧的只剩烟蒂,马尔科姆摸摸怀里,只剩下两支了。他只抽一个牌子的雪茄。出逃的时候他带了十支,路上抽了三支,给马夫了一支,刚刚坐在这里消耗了四支。他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太满意。因为雪茄要没了,也因为他已经抽了四支雪茄。这意味着,某个人迟到了。他把手按在腰间的枪柄上,想了想又放下。他要等的人还是值得信任的,稍微迟到一点,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说到这个人,就不得不回忆起那次赌局。马尔科姆咧开嘴无声地笑着,嘴边浓厚的胡子跟着一抖一抖。在隶属于皇室的赌场包厢里,喝着昂贵但没什么滋味的葡萄酒,对面的家伙带了一个浅顶软帽,帽子前沿压得底底的,看不清样貌和表情,只能看到一直自信上扬的嘴角,和微微前翘的浓密山羊胡。马尔科姆不怀好意地盯着对方笑,桌子上两人的筹码堆积如山。亮牌的时候,两个人同时亮出了手里的四张A。对于他们这种常年混迹于钞票和犯罪之间的人来说,遇到一个旗鼓相当的人很难得。所以没用过多的熟识,凭借着骗子之间的惺惺相惜,两人很快结成了同盟。团伙犯罪的好处是,骗取筹码的时候更容易些,被发现后,挨的打也会有人给你分担一些。
“如果不盯上普瑞格斯的话,可能现在我们还过着这样的生活吧。”马尔科姆不无遗憾地想着。
普瑞格斯是这个国家的高级官员。肥胖、贪婪、愚蠢,但是却很危险。马尔科姆独自行动,在普瑞格斯奢靡的府邸,依靠着漂亮的手牌,赢下了他大半的积蓄,以及那座房子的所有权。然而等待他的并不是财产和房契的交割,而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普瑞格斯抖着一身肥肉,吃力地把烟塞进嘴里,看都不看他,吩咐手下说把这个出老千的毙了。
马尔科姆不想再继续这段回忆。他下意识地想把雪茄头咬碎,却忘了嘴里并没叼着什么东西。他一边摸着破了皮往外渗着血的嘴唇,一边缓缓地从皮套中抽出冰凉的左轮枪握在手里。
坚硬的靴子底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墙壁之间碰撞回响,马尔科姆想着自己那位盟友一身正派行头的样子,不屑地“嘁”了一下。想到马上就可以逃离这个国度,离开普瑞格斯的势力范围,他的心情有些放松,甚至没有扳开左轮的击锤。
他一只手摸索着又掏出了一支雪茄,但是尴尬地发现一只手擦不着火柴。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放下右手握着的枪,也没有取下不能点燃的烟。
脚步声越来越近,马尔科姆已经能看见自己这个朋友细长的双腿。他觉得自己甚至能从他走路的姿势中看出一丝狡诈。如果是旁人来看的话,一定会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把命运交给这样的一个人吧。不过,马尔科姆觉得这个盟友比许多正派的家伙还要可信一些。
“人啊,就是这个样子,你把太多的诚信挂在脸上,就没剩多少在心里了。所以啊,还是像我们这些混迹于地下的恶棍可靠哟。”
马尔科姆这样想着。
转念之间,来人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前。还是那个破破烂烂的黑色浅顶软帽,帽檐边夹着一张黑桃A。
“上上下下左右左右?”马尔科姆嘶哑着问道,看起来像是抽了太多的雪茄。
“BABA。”阴影中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耐烦,透露着对这个诡异的接头暗号的不满。
马尔科姆彻底放下了心,左轮枪重新回到了皮套里。他掏出了火柴擦着,点燃了滤嘴已经被唾液浸透了的雪茄,肆无忌惮地把烟雾吐在面前人的脸上。接着火柴快要燃尽的余光,马尔科姆看见了那张久违的脸。
瘦削、睿智,又带着一点生活的沧桑。
或者说,是情感的沧桑。
“都办好了么?”马尔科姆问道。
来人点点头,随后平静地说道:“马车就停在街口,伪装的身份是诺克萨斯的原料供应商。明晚祖安城南三门,执勤的卫兵已经被买通。出城之后一个小时以内不要疾行,沿途有哨站,以免暴露。出境后一路向南,过了铁脊山脉的隘口,就是诺克萨斯的领土。在那个地方,应该就是你的天堂了,我的朋友。”
马尔科姆有些感动。要知道,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窘迫,但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一名人类同胞的温暖。他把抽了一半的雪茄吐到地上踩灭,开口道:“呐,我说…我走了之后,你没问题吧?”
阴影中的盟友反问道:“我能有什么问题?”
马尔科姆耸耸肩,说道:“只是作为一个朋友临别时礼貌性的关心。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那我就出发了。如果再耽搁一会,普瑞格斯的狗们说不定闻着气味就来了。”
“走?”那人终于抬起了头,有月光能照到他帽子下的脸,他的面孔依然像之前一样波澜不惊,不过马尔科姆能感觉到在那平静的表情之下,有一种疯狂的气息在蔓延。马尔科姆知道这样的气息,在赌场上,那些已经孤注一掷地压上最后所有筹码的赌徒们,就是这样的。他们大多数人都在那一夜之后自杀。
马尔科姆开始后悔把枪塞回了套子里。
“我的老朋友,我之前确实为你准备了这样的计划。但是现在,计划有一点小小的变动。”崔斯特注视着他,就像赌徒看到了自己骰盅里的豹子后,抱歉地看着对手的样子。
瞬时间,四周的高墙上亮起了明灯,把这条街道照耀得如同白昼。高墙上是手持枪械的士兵,和一个转动着手上戒指,一脸笑意的胖子。
街道上,是两个沉默的朋友——崔斯特,和马尔科姆·格雷福斯。